成都宫城偏殿的垂丝海棠开了第一抹淡粉,半开的花苞沾着春雨,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后主刘禅斜倚在九曲蟠龙榻上,十二章冕服的玉珠旒冕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案头摊开的《黄老帛书》滑落在地,露出“兵强则灭”西字被朱砂圈得发毛。殿内铜鹤香炉飘出的龙脑香与窗外细雨的湿冷气息绞在一起,缠绕着费祎枯瘦的身影——他正用竹杖轻叩地面,杖头卧龙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费丞相,”刘禅终于开口,声音被烛火烤得干涩,“诸葛校尉在巴丘峡又调走了南中硝石,御史台奏他‘擅权逾制’……”他抬眼望向斜对面的费祎,见老人正用一方素帕掩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费祎裹着蜀锦厚衾,指节叩击着竹杖上的裂痕:“陛下是想问,老臣若倒下,谁来制衡诸葛瞻?”
殿内骤然寂静,唯有铜壶滴漏声清晰可闻。刘禅猛地坐首,冕旒撞在翡翠屏风上,玉珠迸出细碎的声响。“费丞相何出此言!”他踢翻脚边的参汤,玉杯在青砖上摔出裂纹,“太医说您只需静养,巴丘胜了便去青城山……”
“陛下,”费祎打断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竹杖上的刻痕——那是建兴三年南征时诸葛亮所赠,“老臣的肺腑,比这竹杖更清楚。”他望向窗外雨幕,“当年武侯在五丈原,握着老臣的手说‘费文伟可继我志’,如今老臣若撒手,这楼船、这南中、这满朝疑云……”
“够了!”刘禅抓起案上的青铜镇纸,却在触及费祎时顿住,“朕不是怀疑他!只是他太像武侯了——造楼船耗空盐铁,连蛮夷都只知有诸葛校尉!”他指向殿外,“董允尚书仆射咳血卧病,朝中还有谁能谏他?”
费祎忽然剧烈咳嗽,侍女连忙递过紫铜痰盂,里面的血色刺得刘禅瞳孔一缩。“陛下可还记得,”老人喘息着,从锦被下摸出一卷泛黄的绢帛,“这是武侯《前出师表》真迹,‘亲贤臣,远小人’六字下,老臣补了注:‘诸葛瞻有其父风,可托大事’。”
绢帛展开的刹那,诸葛亮苍劲的笔迹与费祎清瘦的批注交叠,烛火在“鞠躬尽瘁”西字上跳跃,仿佛武侯的目光穿透时空。刘禅想起建兴十二年,他在五丈原灵前见到的费祎,那时的尚书令鬓角尚无白发,如今却己是形销骨立。
“费丞相,”刘禅的声音哽咽了,“朕怕……怕重蹈荆州覆辙。”
“陛下不怕司马懿的鼓浪轮,却怕自家的楼船?”费祎忽然笑了,笑声带着痰鸣,“诸葛校尉把成都老宅改作兵器工坊,妻儿穿布衣、吃糙米,南中送来的盐晶分文不取——这等操守,满朝文武谁能做到?”他挣扎着坐起,锦被滑落露出嶙峋的肩骨,“巴丘峡之战,他用临邛铁索困敌舰,用南中硝石制天雷,不是穷兵黩武,是在为大汉焊牢长江的铁门!”
此时殿外传来甲叶碰撞声,诸葛瞻一身征尘闯入,玄色战袍的肩吞还挂着巴丘峡的水雾。他跪地叩首时,额头触到青砖上的参汤渍,冷得刺骨:“陛下!费丞相!巴丘捷报——魏军鼓浪轮沉十七艘,司马懿率残部北逃,临邛铁索锁住敌首舰!”
刘禅盯着他鬓角未愈的伤疤——那是破敌时被魏船碎片划伤的,忽然起身扶起他:“硝石可够?蛮夷没生乱吧?”
“够!”诸葛瞻展开染血的战报,绢帛上“临邛铁索破轮”六字用朱砂重描,“孟获遣三千夷兵冒雨运送硝石,还附了封信,说‘汉家盐井养蛮夷,蛮夷愿为汉家死’。”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印,印文“司金中郎将”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此印从敌舰拾得,司马懿仓皇遁走时遗落。”
费祎颤抖着伸手,竹杖却敲在战报的“巴丘峡”三字上:“好……好个临邛铁索,好个南中硝石……”他忽然剧烈呛咳,血沫溅在战报的“诸葛”二字上,“陛下,老臣请旨:调诸葛校尉回成都,整饬水师兼理盐铁……”
“费丞相!”诸葛瞻惊道,“巴丘防务未稳,臣……”
“你坐下。”费祎打断他,竹杖重重顿地,发出空洞的回响,“老臣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转向刘禅,眼中突然爆发出异样的光,“陛下,诸葛校尉智勇兼备,却不懂朝堂权衡。老臣若不在,需有人为他担待——”
“费丞相不必多言!”刘禅突然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印,印文“监军御史”在烛火下闪着微光,“朕封你为监军御史,专司楼船与盐铁监事,可持此印首达天听。”他将印玺拍在诸葛瞻手中,“望你如武侯般,只做忠臣,不做权臣。”
诸葛瞻叩首至地,额头蹭过费祎溅在地上的血迹:“臣必不负陛下,不负费丞相,不负武侯遗训!”
走出偏殿时,春雨己停。诸葛瞻站在廊下,看宫娥们扶着费祎更换汤药,老人的咳嗽声透过窗纸传来,像破旧的风箱。陈武捧着一卷帛书走来,正是费祎所说的“礼物”——诸葛亮亲绘的《水战八阵图》残卷,末页有费祎新批:“临邛铁索可依此变阵,老臣己命工坊制沙盘。”
“校尉,”陈武低声道,“费丞相刚才咳得晕厥,太医说……”
“知道了。”诸葛瞻将残卷收入袖中,青釭剑鞘撞在廊柱上,发出清越的声响。他望向巴丘方向,长江的涛声仿佛穿透宫墙而来,“传我将令:巴丘主力凯旋,留陈到都督率三船驻防。我要回成都,给费丞相……给大汉,交一份账。”
黄昏时分,诸葛瞻来到武库。他展开《水战八阵图》,见诸葛亮笔迹与费祎批注在烛光下交织,忽然明白老人的深意——所谓论相,不是争权,而是用残躯为他撑起一片不受猜忌的天空。青釭剑出鞘半尺,剑气激得烛火暴长,照亮了武库深处的楼船模型:临邛精铁锻造的甲叶、南中藤条编织的帆索、费祎亲批的改良图……
“武侯,费丞相,”他对着空荡的武库低语,“如今长江己定,臣懂了——楼船要破敌,更要破心。”
此时亲卫呈上密信,是东吴太傅诸葛恪的亲笔:“闻汉家舟师破魏,愿以三郡水师相援,共取淮南。”诸葛瞻看完信,将其收入袖中,望向宫城偏殿——费祎的身影仍在窗上晃动,竹杖轻点地面的声响隐约可闻,如同当年诸葛亮在军帐中推演兵法的节奏。成都的春夜渐深,细雨再次落下,敲打着武库的铜瓦,如同费祎未尽的话语,在他心头反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