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立在楚都城墙雉堞边,晨风卷着硝烟钻进领口,后心箭伤处的灼痛顺着脊椎往上爬。
她望着远处逐渐消弭的战火,掌心里的烬火忽明忽暗,像颗被捏在掌心的活物,烫得她指节发白。
这是她自十岁躲在梅树后看沈家满门血溅青石板以来,第一次觉得这火焰不再是催命的诅咒——它跳动的频率,和昨夜楚昭抱着她时的心跳,竟分毫不差。
“阿烬。”
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烬转身,见楚昭立在五步外,玄色铠甲未卸,肩甲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
他腰间寒霜剑的剑穗被风卷起又落下,扫过他攥紧的右手背——那里有道新添的抓痕,是昨夜替她挡黑煞爪牙时留下的。
“昨夜,诅咒使者又来了。”楚昭往前走了两步,喉结动了动,“他说……双生劫要真正终结,需一人自愿魂灭。”
烬火“轰”地窜起三寸,烧得沈烬睫毛发疼。
她望着楚昭眼底翻涌的暗潮,想起昨夜他抱着她站在军旗下,说“哪怕十世轮回,我也只认得你”时的温度。
“所以呢?”她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却轻得像飘在风里的雪,“你要我选,还是你自己选?”
楚昭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
隔着冰冷的铠甲,沈烬清晰触到他剧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着她的掌心:“我不会让你选。”他的拇指用力她掌纹里的咒印,“除非你现在就用烬火烧穿我的胸膛。”
沈烬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笑了。
她倾身吻去他唇角未擦净的血渍,像在吻十年前梅树后那个冻得发抖的自己——那时她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温度,首到遇见眼前人。
“傻不傻?”她贴着他的唇低笑,“要魂灭也是我,你还欠我一场盛世呢。”
“启禀王妃!”
通传声惊碎了两人之间的温度。
守城士兵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邻国和平使者求见,说有要事面陈!”
楚昭的眉峰猛地一蹙。
沈烬抽回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去见他。”她转身时,他突然拽住她的衣袖,指腹重重碾过她腕间那串银铃——那是她阿娘临终前系上的,“我在偏殿等你。”他的声音裹着冰碴,“若他敢说半个重字……”
“知道了。”沈烬回头冲他笑,眼尾的咒纹在晨光里泛着暗红,“我又不是软柿子。”
前殿里,和平使者跪在金砖上,怀里抱着镶玉的檀木匣。
“若王妃愿退一步,离开楚国,我国愿以三城为聘,换两国百年和平。”他抬头时,额角沾着晨露,“这是我国君主手书的国书。”
沈烬接过那卷明黄绢帛,指尖刚碰到就皱起眉——上面浸着淡淡的龙涎香,和当年沈家灭门夜,父亲书案上的熏香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躲在梅树后看黑衣人腰间的玉佩,也是这样的龙涎香。
“你可知我为何不走?”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因为我己无处可去。”她松开手,国书“啪”地砸在使者脚边,“沈家满门血溅青石板时,没有人为我退一步;我在乱葬岗啃树皮时,没有人为我退一步。现在倒要我退?”
使者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烬转身要走,却在门槛处顿住:“替我带句话给你们君主。”她侧头,眼尾咒纹随着动作拉长,“他若真想要和平,就该把萧景琰的人头送来。”
等使者跌跌撞撞退下,沈烬才发现自己掌心的烬火己烧穿了衣袖。
焦黑的布料边缘还在冒烟,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任那热度灼进骨头里——比起心痛,这点疼算什么?
偏殿里,楚昭正握着茶盏,指节白得发青。
见她进来,他猛地站起身,茶盏“咔”地裂成两半。
“手。”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慌乱。
沈烬摊开手。
他低头吹了吹那道焦痕,又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是南宫烬新配的镇咒药。
“阿兄说这药能缓咒纹扩散。”他边涂边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白璃说,南宫义兄快到了。”
沈烬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颈间晃动的玉佩上。
“双生”二字被磨得发亮,像块烧红的炭。
她突然想起昨夜战场,他抱着她时,玉佩抵在她心口,一下一下,和他的心跳同频。
“今日早朝,元老们在议政殿吵翻了。”楚昭突然开口,涂药的手顿了顿,“有人说要送你去南疆避劫,有人说你是楚国的福星。”他抬头看她,眼底翻涌着暗潮,“林怀远说‘天命不可违’。”
沈烬冷笑:“他倒会挑时候。”
“可我偏要违一次天命。”楚昭将药瓶塞进她掌心,指腹擦过她腕间的银铃,“就算天要我们共寂……”他突然凑近,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也要拉着你,烧得比谁都旺。”
夜色漫进皇宫时,沈烬站在楚昭寝殿外。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极了黑煞教的蚀骨香。
她刚要抬步,墙角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谁?”她低喝,烬火腾地窜起三尺,将那片阴影照得纤毫毕现——是半片染血的黑幡,黑幡边缘绣着骷髅图腾,正是黑煞尊主座下死士的标记。
沈烬盯着那半片幡,耳中突然响起诅咒使者的话:“若继续纠缠,终有一们将共归于寂。”
她攥紧腕间银铃,铃声碎在风里。
寝殿内,楚昭正翻找母妃留下的手札。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他肩后新添的刀伤,还在渗血。
他低头时,玉佩从领口滑出,“双生”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而在更深处的宫墙角落,三个黑衣人正蹲在青石板上,用指尖蘸着人血画阵。
为首者抬头望了望寝殿的方向,嘴角勾起冷笑:“蚀魂阵成,双生劫……该见分晓了。”宫墙角落的青石板被人血浸得发亮,为首黑衣人指尖在最后一道纹路收笔,喉间溢出嘶哑的笑:“蚀魂阵成。”他抬手掐诀,三缕血雾自阵心腾起,顺着风向寝殿飘去。
寝殿内,楚昭正翻到母妃手札最后一页,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火星噼啪溅在纸页边缘。
他刚要去按,太阳穴突然炸痛,眼前的手札化作一片血雾——
十岁的楚昭跪在青瓦地上,母妃的手从他掌心滑落,腕间金铃还在轻响。
“阿昭,莫要记恨。”她唇角渗着黑血,眼底却温柔得像春夜的月光,“这毒是本宫自愿饮下的,为保你血脉……”
“不!”楚昭踉跄着扑过去,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冷的青砖。
母妃的身影在血雾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沈烬倒在乱葬岗的画面——她十岁的小身板缩成一团,嘴角沾着草屑,发间那串银铃结满冰碴。
“阿烬!”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唤声,掌心的茶盏“砰”地碎成齑粉。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铠甲,他却感觉有团火在胸腔里烧,烧得他想起昨夜诅咒使者的话:“双生劫的业火,终要焚尽执念。”
偏殿里,沈烬正将镇咒药瓶收进妆匣。
忽然,腕间银铃无风自鸣,那串她阿娘留下的旧物震得她指尖发麻。
更深处的心悸像根细针扎进心口——是楚昭的气息!
她猛地起身,发簪“叮”地坠地,却顾不上捡,撩起裙角就往寝殿跑。
蚀骨香越来越浓,沈烬在寝殿外顿住脚步。
门内传来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
她抬手推门,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是黑煞教的困灵术!
“楚昭!”她拍着门大喊,烬火自掌心腾起,赤金色火焰裹住门框,“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开!”
门“轰”地炸开。
沈烬踉跄着冲进去,正撞进一片血雾里。
她看见楚昭蜷缩在案几旁,玄色铠甲上全是冷汗,喉间不断重复:“若不是我……她不会死。”
“昭!”她扑过去,跪在他身侧,抬手按上他发烫的脸颊。
烬火顺着指尖蔓延,赤金与黑红的火焰在血雾中缠斗。
血雾发出刺啦的声响,像被热油泼中的蛇,渐渐散成星点。
楚昭缓缓睁眼,眼底的血丝漫成一片。
他望着沈烬染血的裙角(方才撞门时被碎片划破的),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又梦见母妃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她死的那天,我藏在衣橱里,连最后一面都没敢见。”
沈烬的指腹轻轻擦过他眼角的泪。
十年前,她也藏在梅树后,看沈家满门被杀;十年后,她的昭,原来也藏着这样的痛。
“你不欠任何人。”她凑过去,吻掉他唇角的血渍,“包括我。”
“啪嗒。”
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沈烬抬头,见穿素白长袍的诅咒使者立在烛火阴影里,手中玉符泛着幽蓝光芒。
“双生劫的解法,你们仍不愿选。”他的声音像寒潭里的冰,“三日后子时,双生印记将自行崩裂。届时,天地为你们的执念陪葬。”
楚昭将沈烬护在身后,寒霜剑“嗡”地出鞘半寸。“你究竟是谁?”
“我只是规则的传声筒。”使者抬手,玉符飞向沈烬。
她下意识接住,见上面刻着“血契”二字,纹路里渗着暗红,像凝固的血,“此符可暂缓印记崩裂,但需你们以血为引。三日后,若仍无抉择……”他的身影渐渐虚化,“祝你们好运。”
沈烬望着掌心的玉符,喉间发紧。
烛火映得符上血纹发亮,像极了她腕间咒印的颜色。
夜风突然灌进殿门,吹得烛火摇晃,楚昭的披风扫过她手背,带来一丝暖意。
“如果我说,我想走呢?”她低声问,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
楚昭握住她的手,将玉符和她的手一起拢进掌心。
他的拇指着她腕间银铃,目光像烧红的铁,烫得人移不开眼:“那我会追你到轮回尽头。”
夜更深了。
沈烬坐在书房的紫檀木椅上,窗棂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
她摊开手掌,玉符在暗夜里泛着幽光。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见她眼底翻涌的光——那不是犹豫,是某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她将玉符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敲在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