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毒窟的碎石尘埃尚未落尽,楚都的晨钟己撞破了第七重宫阙。
南宫烬被抬回楚都那日,沈烬站在承晖殿廊下,看着担架上青灰着脸的义兄,后颈那团淡了的蛊斑像块发霉的苔,与腕间被血浸透的红绳缠成死结——那是她十二岁时用捡来的红线编的,他说要戴到能护她周全那天。
"王妃,早朝时辰到了。"白璃捧着朝服上前,指尖在袖口蹭了蹭,"今日御史台递了折子,奴婢听值房小太监说,内容...不大对味。"
沈烬垂眸抚平裙角金线,玉扳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记得三日前楚昭在毒窟割断她衣袖系在南宫烬腕间时,他睫毛颤得像被雨打湿的蝶——原来那时就醒了?
含元殿的蟠龙柱映着朝臣乌压压的冠冕,沈烬隔着珠帘望着龙椅上的楚昭。
他今日穿了玄色衮服,腰间玉韘扣得极紧,指节在御案上轻叩,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
"陛下自登基以来,沉迷女色,不理政务,致边关屡有异动!"御史大夫的朝笏"当"地磕在青砖上,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臣有奏,楚河关三月未发军饷,守将急报被压在承晖殿月余!"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沈烬盯着御史大夫发颤的喉结,他朝服第三颗盘扣是新换的,青缎子上还沾着星点药渍——分明是前日她在太医院见过的金疮药。
楚昭的指节停了。
他抬眼时,沈烬隔着珠帘都能看见他眼底漫开的寒,像腊月里破冰的河:"证据?"
"臣...臣有边关急报抄本!"御史大夫从袖中抖出一卷黄绢,"还有...还有太医院记录,陛下近半月留宿承晖殿十九夜!"
沈烬忽然笑了。
她摸向鬓边赤金步摇,那是楚昭上月赏的,缀着的东珠此刻冰得扎手。
十九夜?
分明是十七夜,有两夜他在御书房看军报看到三更,她亲自送过参汤。
退朝时,楚昭的玄色衣角扫过她裙边,极轻地蹭了蹭她手背——这是他们约定的"有诈"暗号。
沈烬垂眸盯着满地残阳,见御史大夫退到丹墀下时,袖口露出半截青纹缎带,与前日白璃在南宫烬药碗里发现的碎缎子纹路分毫不差。
"白璃。"她抚着鬓角步摇转身,"去慈宁宫给太后送燕窝,路上绕一绕。"
白璃立刻会意,袖中银铃轻响:"是,奴婢这就去库房挑新到的血燕。"
次日卯时,沈烬在承晖殿偏殿用早膳,青瓷碗里的桂花粥还冒着热气,窗外就掠过片鹅黄裙角。
小宫女阿桃缩着脖子钻进来,手里攥着的密信被汗浸得发皱:"王妃,昨儿夜里奴婢守夜,看见御史府角门进了个人...这是奴婢画的像。"
信笺展开时,沈烬的银匙"当啷"掉进粥里。
画中男子束着青巾,左眉尾有道细疤——正是前日她在毒窟洞外,看见青铜蛇面人鞭打石壁时,那道疤在火光里晃过的位置。
"去把前日太医院送来的金疮药罐子拿来。"沈烬捏着信笺的手青筋凸起,"还有,把阿桃送到浣衣局,就说她打碎了太后赐的玉瓶。"
阿桃走后,白璃捧着药罐进来,罐底粘着些暗褐色药渣。
沈烬用银簪挑了点,凑到鼻端——是乌头与蛇莓的苦,混着极淡的龙涎香,与南宫烬昏迷时她在他枕下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传影卫,盯紧御史府。"她转身时,步摇上的东珠撞在柱角,"还有,让楚昭...不,让陛下今晚来承晖殿用晚膳。"
晚膳时,楚昭的筷子停在清蒸鲈鱼上。
沈烬给他布了盏藕粉桂花糖糕,指尖在他手背上画了个"蛇"字。
他垂眸咬了口糖糕,甜腻的桂花味里混着极淡的苦,是她特意加的蛇莓汁——这是他们约定的"影蛇"暗号。
"明日让忠武将军来御书房。"楚昭擦了擦嘴角,声音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就说朕要听他讲北疆马场的事。"
第三日辰时,情报密探跪在御书房青砖上,额角渗着汗:"近三日,御史府接待了位自称'云先生'的男子,穿青衫,左眉尾有疤。
属下跟到城西破庙,他摘了青巾...是南宫公子。"
楚昭正在批的折子"刷"地撕开道缝。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突然笑了:"借御史的嘴骂朕,借朕的手除异己,好个借刀杀人。"他将碎折子扔进炭盆,火星子舔着"云先生"三字,"只是他忘了,这把刀...该割谁的脖子。"
沈烬站在御书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摸了摸腰间避火珠,那珠子今日格外烫,像在提醒什么。
远处钟鼓楼传来暮鼓,她看见斜廊尽头闪过道青影,左眉尾的疤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是"云先生"。
"王妃,该去给太后请安了。"白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烬望着那道青影消失在朱门后,指尖轻轻抚过鬓边步摇,东珠上还沾着晨露,凉得像即将落下的刀。
含元殿的铜鹤香炉还飘着沉水香,御史大夫的余音刚落,右首第三位绯色朝服的官员己踏前半步。
沈烬隔着珠帘认出那是前日刚被起复的原户部侍郎陈勉——所谓"奸臣谋士"的真面目,此刻正撩起袖角露出青纹缎带,与那日药渣里的碎缎严丝合缝。
"陛下若因私宠废公,臣等为社稷计,不妨效仿先朝旧例。"陈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设监国之议,由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共参朝政,既全陛下与王妃恩爱,又保朝纲不紊。"
龙椅上的楚昭忽然笑了。
他支着下巴,指节在御案上敲出细碎的节奏,目光扫过陈勉腰间新换的玉牌——那是前日白璃在南宫烬卧房梁上发现的密信里,提到的"起复旧臣信物"。
"诸卿可知,三年前北疆一役,是谁带兵击退敌军?"楚昭的声音陡然冷下来,玄色衮服上的金线在烛火里泛着血光,"当时朕率三千铁骑夜袭敌营,三天未合眼,盔甲里的血都结成了冰——那时候,陈卿还在江南老家种枇杷吧?"
殿内死寂。
沈烬望着陈勉骤然发白的脸,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时东侧武将班列里突然炸开声雷:"臣记得!"忠武将军程烈大步出列,铠甲上的兽首吞口撞得朝笏叮当响,"末将当时是前锋,陛下裹着染血的披风冲在最前,箭簇擦着臣耳朵飞过去,陛下却连眉头都没皱!"他猛地扯开铠甲,左胸处一道三寸长的旧疤翻着红肉,"这道伤,就是替陛下挡的!"
沈烬摸向袖中密函,指尖触到羊皮纸的纹路——这是影卫昨夜冒死从陈勉书斋梁上取下的,萧景琰的朱笔批注还带着墨香。
她望着楚昭微微颔首的动作,知道时机到了。
"陛下,臣妾有一物要呈。"她掀开珠帘步出,赤金步摇在额前晃出碎光,"前日臣妾整理旧物,发现一封...有趣的信。"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后妃干政本是大忌,可沈烬的玉扳指扣着密函,每一步都踩在龙纹地砖的眼睛上——那是楚昭特意让人刻的,说这样她的鞋跟就能踩住龙脊。
"萧景琰致云先生:'所托之事,黄金五千两己汇至楚都西市暗桩,待监国事成,再赠玄铁百斤。
'末尾还画了只吐信的蛇。"沈烬展开密函的手稳如磐石,目光扫过陈勉骤然收缩的瞳孔,"云先生是谁?
前日有密探来报,说御史府的'云先生'左眉有疤...陈卿,你左眉那道疤,是当年在贬所与人斗殴留下的吧?"
陈勉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水盂。
御史大夫"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砸得青砖响:"陛下明鉴!
臣被陈勉蒙骗,他说这是为了...为了制衡后宫!"
楚昭的指节停了。
他盯着陈勉发抖的双腿,突然抓起御案上的狼毫掷出——笔杆精准戳中陈勉右膝,那人"啊"地惨叫着栽倒。
"有人欲乱我朝纲,借刀杀人。"楚昭起身时,玄色衣摆扫过龙椅,像一片压城的乌云,"今日若不肃清宵小,何以服天下?"他抬手指向陈勉,"大理寺即刻查封御史府,顺天府全城通缉'云先生'!"
沈烬望着陈勉被拖出殿外时飞溅的血珠,腕间红绳突然烫得灼人。
她摸向腰间避火珠,那珠子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南宫烬在逃。
是夜,承晖殿的宫灯被风刮得摇晃。
沈烬站在廊下,望着西市方向腾起的火光——那是御史府被查封的动静。
她袖中密信还留着萧景琰的墨香,而更深处,有团若有若无的热意沿着血脉往上窜,那是烬火在追踪南宫烬的痕迹。
"王妃,顺天府来报。"白璃捧着茶盏从殿内出来,"南宫公子今夜子时出了南城门,往云州方向去了。"
沈烬望着火光里飘起的灰烬,忽然笑了。
她腕间红绳上的蛊斑正泛着幽蓝,那是烬火烙印生效的迹象——从南宫烬在毒窟睁眼装晕的那一刻,她就用烬火在他后颈种下了追踪印,只要他活着,每一步脚印都会在她感知里燃成火苗。
"去把前日库房收的那支青釉香炉取来。"她转身时,步摇上的东珠撞在廊柱上,"记得用锦缎包好,别碰着炉身的云纹。"
白璃应声退下。
沈烬望着远处渐弱的火光,指尖轻轻抚过唇畔,声音轻得像落在檐角的雪:"你以为藏得好,其实...你的影子,己被我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