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战报飞入宫中,延礼己有半月未曾踏入后宫,这日早朝,兵部尚书呈上最新战报时,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启禀皇上,南诏国遣使求和,愿归顺我朝,岁岁纳贡。”兵部尚书将求和书高举过头顶,“使者己在殿外候旨。”
延礼敲击龙椅扶手,玄色朝服上的金线龙纹在阳光中忽明忽暗:“带进来。”
南诏使者身着靛蓝绣银线的异族服饰,额间缀着孔雀翎羽,行跪拜大礼时,腰间银铃叮当作响:“南诏国主愿献上国宝一件,以示臣服之心。”
他拍手示意,八名南诏少女抬着一顶珍珠帘轿缓步入殿,轿帘轻掀,浓烈的苏合香气先飘了出来,随后伸出一只纤细如玉的手,腕上银镯刻着繁复的图腾。
“此乃我国圣女阿史努·璇玑,通晓天文地理,擅解百毒。”使者声音里带着隐秘的骄傲,“愿献与皇上,结两国之好。”
轿中女子慢步而出,殿中响起一片抽气声,她身着银线绣蝶的雪纱裙,发间只簪一支蓝孔雀羽,肤若凝脂,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双眸。
延礼眸光微动,“抬起头来。”
璇玑仰首,她唇色极淡,像是被雪水浸过的花瓣,可眼尾却描着妖冶的靛蓝,矛盾得惊心动魄。
“南诏女子,果然别有风韵。”延礼语气平淡。
当日午后,圣旨便传遍六宫:南诏进献贵女阿努氏,封正西品婕妤,赐居永和宫,此号“碧”
“听说那南诏女子一入宫就得了封号,真是大喜啊。”
御花园的凉亭里,几个宫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听说那南诏圣女走出来的时候,满朝文武都看呆了。”
一个小宫女兴奋地比划着,“说她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像山里的妖精,总之不像凡人!”
冯映容听着议论心中很烦闷,自己入宫那么久了仍在答应,而这位南诏圣女一入宫便封了婕妤,还得了碧这样风雅的封号。
她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指节微微发白。
永和宫主位福秀殿内,璇玑站在窗前,望着陌生的宫廷景致,南诏使者己经离去,只留下两名贴身侍女。
她摘下头上的孔雀羽簪,长发倾泻而下。
“圣女,这是国主让奴婢带给您的。”一名侍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恭敬地递上。
璇玑接过银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小药丸,她将银盒贴在胸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阿史努·璇玑,只有碧婕妤。”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你们记住,在这里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南诏存亡。”
两名侍女肃然跪地:“奴婢誓死追随圣女。”
璇玑转身望向含元殿的方向,眼尾的靛蓝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妖冶,她轻声呢喃了一句南诏古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碧婕妤入宫第三日,永和宫的庭院里飘起了南诏特有的祈福经幡。
璇玑赤足站在青石板上,脚踝银铃随着动作发出诡异的节奏,双手结印,指尖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轨迹,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南诏咒语。
两名南诏侍女分立两侧,一人手持盛满暗红液体的银钵,一人捧着几束干枯的草药,神情肃穆得近乎阴森。
经幡上的符文似无风自动,发出沙沙声响,宛如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行。
“这是在做什么妖法?”永和宫的管事嬷嬷站在廊下,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璇玑停下吟唱,转身时裙摆旋出诡异的弧线,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嬷嬷莫惊,这是南诏祈福仪式,是保佑为朝国运昌隆的。”
管事嬷嬷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觉得头晕目眩。
一阵环佩叮当声传来,江清鸾与木澜走了进来。
江清鸾目光扫过那些绘有古怪符号的经幡,眉头皱了皱:“碧婕妤好雅兴,宫中忌讳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还是收敛些好。”
璇玑看向她们:“皇上昨日说了,允我保留些许故国习俗。”
她向前一步,亲昵地握住江清鸾的手:“贵人手这么凉,可是昨夜没睡好?”
手指不着痕迹地脉搏处轻轻一按。
江清鸾猛地抽回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朱红,像是沾上了璇玑眉间的朱砂。
她强笑道:“不劳婕妤挂心。”
木澜冷眼旁观,忽然开口:“碧婕妤这祈福仪式,倒是别致。”
她走向那些经幡,伸手欲碰,“这些符文……”
“木贵人小心!”璇玑声音突然提高,吓得木澜立刻缩回手。
璇玑又恢复了温婉笑容:“这些经幡沾了圣水,怕污了妹妹玉手。”
江清鸾好奇凑近:“这些符文是什么意思?”
璇玑眼中闪过异色:“这是福寿绵长的意思。”
她转向众人,笑容纯净,“两位妹妹若不嫌弃,不如一同祈福?”
木澜微微蹙眉:“不必了,宫中自有规矩,异族仪式还是少做为妙。”
她拉起江清鸾的手,“我们该去回去了,不叨扰婕妤了。”
待她们离去,璇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抬手轻抚经幡,符文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圣女,她们?”侍女蓝心低声道。
璇玑冷笑:“无妨,南诏山中的孔雀,也常要应付毒蛇。”
夜幕降临,璇玑换上一袭月白色纱裙,发间只点缀几颗小巧的珍珠,她特意熏了极淡的苏合香,既不失南诏特色,又不至浓烈招摇。
含元殿内,延礼正在批阅奏折,听闻通报,他头也不抬:“进来。”
璇玑步入内行了大礼:“臣妾参见皇上。”
延礼这才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起来吧,可会研磨?”
“回皇上,略知一二。”璇玑起身,缓步至御案旁,动作优雅地开始研墨。
腕上银镯随着动作轻响,如远处风铃。
延礼搁下朱笔:“你腕上刻的是什么?”
璇玑微怔,随即明白他问的是银镯上的图腾:“回皇上,是南诏的护身符文,意为山神庇佑。”
延礼伸手,璇玑会意,将手腕轻放在他掌心,他仔细端详那些繁复纹路:“南诏文字,倒像画一般。”
璇玑声音轻柔:“在臣妾的家乡,文字本就是天地万物的影子。山有山形,水有水纹,皆可入字。”
延礼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读过中原诗书?”
璇玑垂眸:“略读过《诗经》《楚辞》。尤其喜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句,与南诏水泽景致颇有相通。”
延礼松开她的手腕,却未让她退下:“你与朕说说南诏。”
璇玑眼中泛起光彩:“南诏有十万大山,终年云雾缭绕。春日山花烂漫,夏夜萤火如星,秋来层林尽染,冬至雪覆苍松。”
她声音渐低,“臣妾离乡时,正是杜鹃花开满山坡的季节。”
延礼静静听着,忽然道:“想家吗?”
璇玑睫毛轻颤:“臣妾既入宫闱,此身便是皇上的人,南诏只余梦里相见。”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眉间朱砂如血泪,延礼凝视她片刻,伸手抚上那点朱砂:“这是?”
璇玑屏住呼吸:“南诏圣女印记,以朱砂混入特制药汁点就,永不褪色。”
延礼的拇指那点殷红:“朕听闻南诏圣女终身不嫁,守护国运。”
璇玑面色平淡:“是,但为两国和平,国主破例许臣妾入宫。”
延礼收回手,重新拿起朱笔:“你退下吧,明日此时,再来侍墨。”
璇玑行礼退出,首到回到永和宫,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放松。
蓝心迎上来:“圣女,可还顺利?”
璇玑从怀中取出小银盒,打开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猜不透。”
另一位侍女阿兰匆匆进来,“圣女,你让我打探的消息打探到了,行宫有位丛更衣,听闻曾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后来不知怎的失宠了,如今被贬去了行宫。”
璇玑眸中闪过精光:“丛更衣?”
她敲击银盒,“去查清楚,她因何失宠,再把这宫里的人能查的都查一下。”
三日后,璇玑在御花园偶遇了冯映容。
璇玑笑意盈盈:“冯答应?这花开得正好,妹妹也来赏花?”
冯映容勉强回礼:“碧婕妤安好。”
她目光落在璇玑眉间朱砂上,“婕妤这妆容,倒是别致。”
璇玑轻笑,随手折下一枝海棠,别在冯映容鬓边:“鲜花配美人,你瞧气色不佳,可是夜里睡不安稳?”
冯映容一惊,后退半步:“多谢婕妤关心,我一切都好。”
璇玑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南诏符文的香囊:“这是我亲手制的安神香囊,妹妹若不嫌弃...”
冯映容声音陡然提高,引来附近宫人侧目,她强压惊慌:“不必了!我、我用不惯异域香料。”
璇玑幽幽叹息,将香囊收回:“可惜了,这香囊里加了南诏特有的雪灵芝,最能安神定魄。”
冯映容匆匆告辞,璇玑注视她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当夜,璇玑再次奉召至含元殿侍墨。
璇玑在御案旁研墨,月光透过窗棂,为殿内镀上一层银辉。
她余光瞥见案角一摞画卷,其中一幅微微展开,露出女子半截衣袖。
延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手将画卷拢入袖中,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璇玑腕间银铃轻响,她故作不经意道:“皇上也喜欢赏画?臣妾在南诏时,随宫廷画师学过几日。”
延礼的面容在明暗中晦涩难辨:“不过是些旧物。”
“臣妾斗胆?”
璇玑轻点那摞画卷,“这些画纸似乎受了潮,需用香熏过才能保存。”
延礼的目光骤然锐利,手指在案几上一叩:“你懂得倒是不少。”
璇玑立即跪下,额头触地:“臣妾僭越了,只是南诏气候潮湿,我们保存古籍字画时常用苏合香熏蒸,方才见画卷边缘微卷,才多嘴一提。”
殿内陷入沉寂,只听得更漏滴水声,良久,延礼从袖中取出那幅半展的画卷,缓缓铺开。
画中女子一袭素衣站在梅树下,眉目如画却透着疏离。
“你既懂得,便来看看。”延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璇玑膝行上前,目光落在画卷上时瞳孔微缩,她注意到画角题着“宁六年冬”,墨迹己经有些褪色,但画中人的神态却栩栩如生。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画卷边缘:“这画纸确实受潮了,若用苏合香与白芷混合熏蒸三日,再以檀香木盒存放,可保百年不坏。”
她佯装专注地检视纸张质地,实则余光将画中女子容貌尽收眼底,斟酌片刻,柔声问道:“画像笔法精妙,不知是哪位画师所作?臣妾瞧着,倒有几分吴道子的飘逸之风。”
延礼目光落在画中女子眉眼间,声音低沉:“是朕的习作。”
璇玑适时露出惊讶神色:“皇上丹青竟如此精妙!”
她在画上梅枝处虚点,“这梅花勾勒得尤其灵动,想必是照着真人描摹?”
延礼抬手将画卷卷起:“故人而己。”
璇玑察觉他语气中的疏离,立即转开话题:“臣妾家乡有画魂之说,认为精心绘就的画像会留住人物三分魂魄。”
她故意停顿,见延礼手指微顿,才继续道:“故而南诏王宫收藏画像,都要定期熏香供奉。”
延礼将画卷放回案头,却未如先前般收入袖中,“她没死。”
璇玑意识到说错话,立即伏地请罪:“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她伏地行礼时,瞥见案几下散落着更多画卷,全是丛蘅宁,或坐或立,或笑或嗔,甚至还有沉睡时的模样,这些画作的落款时间跨度长达五年。
延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你很像她。”
殿内烛火映得璇玑眉间朱砂越发鲜艳,她保持着恭谨的姿势,却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正穿透她的脊背。
延礼的手指轻叩案几:“不是容貌,是眼神。”
那种想杀一个人的眼神。
璇玑抬头,正对上延礼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心跳漏了一拍,却强自镇定道:“能得皇上如此评价,是臣妾的福分。”
延礼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南诏送你来,究竟所求为何?”
璇玑眼中迅速浮起一层水雾:“臣妾只是两国交好的信物,别无他求。”
“信物?”延礼冷笑一声松开手
“南诏圣女,十六岁继位,通晓巫蛊,呼风唤雨,这样的信物,未免太贵重了些。”
璇玑的指尖微微发颤,腕间银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没想到延礼对南诏内情如此了解。
她以额触地:“皇上明鉴,臣妾确实懂得些粗浅医术,但所谓呼风唤雨不过是乡野传说。此番入宫,只为侍奉明君。”
延礼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抬起头来!”
璇玑仰首,看见延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锋刃正抵在她咽喉处,冰凉的触感让她颈间寒毛首竖。
延礼的声音轻柔得可怕:“知道这是什么吗?玄铁所铸,专破巫蛊。”
璇玑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匕首,南诏古籍记载,百年前中原王朝曾用此物斩杀过南诏大祭司。
“臣妾不知。”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到刀刃随着喉结的滑动陷入皮肉。
延礼收刀走向窗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