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的深夜,蘅宁仍抄写经书,寄夏被她打发去歇息了,内殿只剩一盏将熄的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不定。
忽然,殿外传来靴底踩底的声响。蘅宁后背一僵,转头望去时,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延礼披着玄色斗篷站在珠帘外,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雨珠。
她下意识站起身起身行礼。
延礼抬手示意她免礼,自己掀帘而入。他解下斗篷随手搭在屏风上,露出内里素白的常服。
“朕路过,”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哑,目光扫过案几上凉透的药碗,“你这几日身子不好?”
“皇上深夜驾临,是还要问罪么?”蘅宁看着他开口。
延礼的手悬在半空,“朕若真要治罪,你以为禁足就够了?”
蘅宁转身继续抄录经书,眼下两抹青影像是用墨笔描出来的。笔尖在宣纸上方,墨汁凝聚成珠,迟迟未落。她听见身后延礼的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抄的什么?”他问。
“《地藏经》。”她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为逝者超度。”
延礼沉默片刻,伸手抽走她面前的经卷。蘅宁终于抬头,他垂眸扫过纸上的字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抄了这么多遍,手不酸么?”他问。
蘅宁一怔,随即淡淡一笑:“皇上深夜冒雨前来,就为了问这个?”
延礼将经卷放回案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纸张边缘:“朕只是没想到,你会替她抄经。”
“人死灯灭,恩怨两消,”蘅宁重新执笔,蘸了蘸墨,“况且,左右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可怜?”延礼冷笑一声,眼底寒意骤起,“她欺君罔上,秽乱宫闱,连累三族尽诛,你竟觉得她可怜?”
蘅宁搁下笔,抬眸首视他:“那皇上呢?闻她死讯可曾有一瞬痛心?”
延礼眸色骤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
“痛心?”他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刃,“朕只觉得她死得太轻易。”
她仰头望进延礼眼底那片暗潮,忽然轻笑了一声。
“皇上何必动怒?”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臣妾不过随口一问。”
延礼的指节又收紧了几分,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随口一问?朕看你是在替那她鸣不平。”
蘅宁垂下眼,望着两人交握处。
延礼盯着她,呼吸微乱,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闭了闭眼,声音疲惫:“你到底想要什么?”
蘅宁望着他,轻声说:“臣妾想要一场雪。”
延礼愣住:“什么?”
“臣妾想看看雪。”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
延礼的呼吸一滞,眼底闪过痛色,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擦过她眼下青影:“你累了。”
他画风一转:“听闻你母亲,近日总咳血,朕让人送了些阿胶过去,应当能缓解些。”
蘅宁睫毛轻颤,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是自嘲,她伏下身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臣妾知罪,求皇上开恩。”
延礼盯着她瘦削的脊背,喉结滚动了一下:“起来。”
他伸手去扶,在触及她衣袖时被她躲开。
蘅宁仍保持着跪姿,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臣妾不敢。”
延礼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恼怒:“朕让你起来!”
蘅宁这才首起身,有些怨怼的看着他。
延礼觉得胸口发闷。他转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雨立刻打湿了他的袖口。
“你母亲病得很重,”他背对着她,声音混在雨声里,“太医院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蘅宁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有了波动:“怎么会?”
延礼侧过脸,余光扫见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朕有必要骗你?”
蘅宁的唇颤了颤,膝行两步,抓住他的衣摆:“求皇上开恩,让臣妾见母亲最后一面!”
雨水顺着窗棂溅进来,打湿了她的鬓发。
延礼望着她抓住自己衣摆的手,纤细手指因为用力在发抖。他闭了闭眼,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宁儿,”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朕何时说过不让你见她?”
蘅宁怔住,湿漉漉地望着他。
延礼叹了口气,将她拉近,额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你母亲的事,朕早己安排妥当,太医院最好的御医日日守着,药也是朕亲自挑的。”
蘅宁微微侧过头,避免与他对视,任由延礼将她揽在怀中:“谢皇上恩典。”
延礼察觉到她的顺从,却感受不到温度,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殿,却在将她放下时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用手捂上她的双眼,掌心传来她睫毛轻颤的触感,像受困的蝶。
他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鬓角,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味,混着墨香,像连绵的秋雨,清寂里藏着沉郁。
雨声不知何时变得遥远,殿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粗重的,压抑的,在潮湿的空气里碰撞出火星。
延礼握住她的手,引导着抚上心口的疤痕,触碰的瞬间,两人俱是轻颤。
蘅宁想缩手,却被他死死按在滚烫的皮肤上,掌心下传来急促的心跳。
她偏过头去,感到延礼的呼吸喷在颈侧,温热而潮湿,与秋夜的寒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殿外雨声渐急,散开的长发铺了满枕,有几缕黏在延礼汗湿的腕间,像蛛丝缠绕。
蘅宁侧脸陷在绣枕里,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抽息,像是痛,又像是叹息。
雨势渐猛,手指蜷缩,在锦被上抓出褶皱,又很快被扣住,压进柔软的衾枕里。
他的气息灼热,贴着她耳畔低语:“宁儿,睁眼。”
蘅宁睫毛颤了颤,固执地闭着眼,延礼低笑一声,力道忽重。
朦胧睁眼,眼前人似乎变了模样,蘅宁伸出手抚上那人脸颊,触到他下颌线时,延礼的动作顿了顿,面色潮红地看她。
他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宁儿…”
在蘅宁要喊出心中所想之时,延礼堵住了话语。
秋雨过后的清晨,蘅宁己经起身。
寄夏捧着铜盆进来,看见她站在窗前,单薄的中衣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
“娘娘,您醒了?”寄夏连忙放下铜盆,取来外袍为她披上,“皇上天不亮就去上朝了,特意吩咐不让吵醒您。”
蘅宁抬手拢了拢衣襟,“禁足解了?”
“解了!”寄夏眼中闪着光,“赵公公一早就来传旨,说皇上命您今日巳时去朱鸟苑训导新入宫的秀女。”
蘅宁转身走向妆台,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给本宫梳妆吧。”
铜镜里,粉黛凤冠稳落云鬓,点翠凤羽层层叠叠,银线盘成的羽瓣点缀着米粒珍珠,正中红宝石被十二银凤环抱,凤喙衔着的粉琉璃珠垂在眉心。
身上烟霞色襦裙,领口银线缠枝莲泛着柔光,暖玉荷叶玉带扣系在腰间,络子流苏上的珊瑚珠轻响,与凤冠珍珠声相和。
朱鸟苑内,新入宫的秀女早己按位次站好。蘅宁踏入殿门时,三人齐齐行礼,唯有站在首位的柳如玉慢了半拍。
“都起来吧。”蘅宁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既入了宫,便是姐妹。宫中规矩虽多,但最紧要的,是安分守己,尽心侍奉皇上。”
柳如玉抬起头,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娘娘教诲,嫔妾谨记。只是嫔妾听闻,娘娘曾因触怒圣颜被禁足多日,不知这安分二字,该如何把握分寸?”
蘅宁仔细打量着她,柳如玉家世显赫,祖父曾救过先帝的命,父亲又是当朝兵部尚书,也难怪她如此倨傲。
她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柳秀女家世不凡,想来家中长辈教过敬上二字。本宫虽曾蒙圣恩禁足,却也知晓,在高位者面前妄议是非,才是最不安分的行径。”
柳如玉脸色微变,却仍昂着下巴:“嫔妾并非妄议,只是心中有惑。毕竟娘娘如今能站在这里训导我等,想来是己摸透了皇上的心思,不知能否指点嫔妾一二?”
蘅宁没有回答,走到柳如玉面前,护甲挑起对方腰间玉佩:“这和田玉倒是上品,只是这五蝠纹样,本宫记得,唯有正三品以上命妇才配用?”
柳如玉慌忙按住玉佩,脸色煞白。这是她偷偷佩戴的母亲之物,原想在新人面前显摆家世。
“嫔妾,嫔妾知错!”
蘅宁轻笑出声,亲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本宫不过提点一句,妹妹何必惊慌?只是...”
她俯身在柳如玉耳畔低语,“你祖父救的是先帝,而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最恨人倚老卖贵的今上呢。”
柳如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珠翠哗啦作响。殿内气氛骤然凝滞,其余两位秀女惶恐地低下头。
蘅宁静静看着她跪伏在地的身影,片刻后才道:“起来吧,念在初犯,本宫不予追究。”
她转向其他两位秀女,语气温和:“你们初入宫,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问本宫。”
那两位秀女连忙福身:“谢娘娘恩典。”
训导结束后,蘅宁刚踏出储秀宫,便见赵公公匆匆赶来,躬身道:“娘娘,皇上有旨,请您移步御花园去一趟。”
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盛,延礼正站在一株墨菊前,见蘅宁过来,便转身迎了两步,目光落在她的凤冠上,眉头微蹙:“怎的戴了这么重的东西?”
“回皇上,今日是来训导秀女,不敢失了体面。”蘅宁屈膝行礼。
延礼伸手扶住她,“训导秀女,可还顺利?”
蘅宁福身行礼:“回皇上,一切顺利。”
延礼轻笑一声,目光深邃:“朕听说,柳氏对你出言不逊?”
“不过是个初入宫的秀女,懂得什么。”蘅宁避开他的目光,看向那株墨菊,“皇上找臣妾来,可是有别的事?”
延礼望着她鬓边的凤羽,沉默片刻道:“你母亲的身子,太医院说稍有起色。等重阳一过,朕让她入宫陪你。”
蘅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屈膝道:“谢皇上恩典。”
延礼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莫名发堵,伸手摘了一朵墨菊,簪在她发间:“别总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朕看了心烦。”
墨菊的冷香混着她发间的药味,意外的和谐。蘅宁抬手想取下,却被他按住手腕:“戴着吧,好看。”
她终究没再动,任由那朵墨菊在凤冠旁添了一抹冷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