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仲卿面前的茶,己经续过两次水,热气渐渐散尽,他却始终没有碰一下。
镜片后的目光,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一种深植骨髓的疲惫与惶恐。
“那个女人……”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曾饮水,“梦里,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总是站在一棵……一棵焦桐树下,默默地流泪。”
焦桐树。
这三个字,像是一枚投入静水湖面的石子,在我心湖中漾开细密的波纹。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怨,还有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绝望。”焦仲卿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能感觉到,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可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那种负罪感,却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因长期的失眠与内心的煎熬而布满血丝。“许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无助与乞求,仿佛希望我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让他从这无休止的噩梦中解脱出来。
“你觉得,梦境是真实的吗?”我没有首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一杯新沏的茉莉花茶,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神情矛盾。
“我不知道……但那种感受,太真实了。心痛,悔恨,无力……醒来之后,那种情绪还会持续很久。”
正在这时,茶室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个穿着淡青色连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形略显清瘦,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被雨水打湿了的江南水墨。
她的目光在茶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焦仲卿旁边的空位上。
“请问……这里还有人吗?”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的疏离感。
我摇了摇头。
她道了声谢,安静地坐下,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老梅树。
她身上,也萦绕着一种与焦仲卿相似的,沉郁而悲伤的气息。
我注意到,当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焦仲卿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轻轻牵动。
“这位是刘女士,也是第一次来。”我替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
焦仲卿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刘女士,又迅速垂下。
刘女士也只是礼貌性地颔首,眉间的愁绪却未曾散去半分。
“刘女士,看你似乎也有些心事?”我温和地开口。
她捧起面前的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着,像是在寻找一丝慰藉。“算不上什么大事,”她声音低微,带着一丝自嘲,“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焦仲卿猛地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我好像……总是在为了别人而活。”刘女士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不让亲戚朋友失望,我活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却唯独……弄丢了自己。”
“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别人牵一下,我就动一下。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没有……反抗的力气。”
她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钝刀,在人心上慢慢地割。
那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窒息感,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我太熟悉了。
“如果,你们的痛苦,并非今生独有呢?”我看着他们两人,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焦仲卿和刘女士都同时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有些情感,有些执念,会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它们不会因为一次生命的结束而消散,反而会随着轮回,一次又一次地,在相似的情境中重现。”
我没有点明他们的前世,只是将自己曾经的感悟,缓缓道出。
“有时候,我们以为的‘亏欠’,可能源于上一世未能完成的‘承诺’;我们感受到的‘束缚’,可能来自前生未能挣脱的‘枷锁’。”
“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那些莫名的情绪,或许,都是潜意识在提醒我们,有一些未曾了结的课题,需要我们去面对,去释怀。”
焦仲卿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某种答案。
刘女士则微微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那该怎么办?”焦仲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果真的是前世的……业障,我们今生,还有机会弥补吗?”
“‘弥补’,听起来,像是一种偿还。”我轻轻摇头,“而‘放下’,才是一种解脱。”
“你们痛苦的根源,或许并非在于‘做错了什么’,而在于,你们都把自己困在了某个‘角色’里,无法自拔。”
我看向焦仲卿:“你困在了‘负罪者’的角色里,用无尽的自责来惩罚自己。”
我又看向刘女士:“而你,则困在了‘牺牲者’的角色里,用无声的顺从来表达反抗。”
“你们都以为,这是你们的‘宿命’,却忘了,真正的宿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你们不再用过去的眼光看待自己,不再用他人的期望来定义自己时,那些所谓的‘枷锁’,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茶室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动竹帘,发出沙沙的轻响。
良久,刘女士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亮:“许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选择,不再扮演那个‘悲剧’的主角?”
焦仲卿也像是从某种沉重的梦魇中,被轻轻唤醒,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镜片后的那份惶恐与绝望,似乎淡去了几分。
送走他们时,焦仲卿和刘女士并肩而行。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谈,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流动。
仿佛两滴迷失了方向的露珠,终于在某个清晨,相遇在同一片叶尖。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那首流传千古的悲歌,唱尽了世间的无奈与心酸。
焦仲卿与刘兰芝,他们的悲剧,源于孝道与爱情的冲突,源于世俗礼教的压迫,更源于他们内心深处,那份不愿妥协的执拗,和那份宁为玉碎的刚烈。
如今,轮回的齿轮再次转动。
他们带着前世未解的遗憾,和深藏的伤痛,再次相遇。
这一次,他们是否能跳出命运的窠臼,不再重蹈覆辙?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当他们开始正视自己内心的声音,开始尝试挣脱那些无形的束缚时,改变的种子,就己经悄然种下。
几天后,我在茶室的留言簿上,看到了一段新的文字。
字迹娟秀,是刘女士的笔迹。
“以前总觉得,人生如戏,我们都是被命运安排好的角色,只能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无论悲喜。现在才明白,剧本可以改写,角色也可以重新选择。谢谢您,许老师,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下面,还有一行略显生涩,却同样真诚的字。
是焦仲卿的。
“梦,依旧会做。但醒来后,不再只有恐惧和自责。多了一份……平静。或许,我该学着,原谅那个梦里的自己。”
我合上留言簿,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浅笑。
窗外的老梅树,不知何时,己悄然绽放了几朵淡粉色的花苞,在寒风中,吐露着幽幽的芬芳。
新的生机,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孕育。
夜深人静。
我独自站在窗前,感受着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冷气息。
“白衍,”我在心中默念,“你看,爱的涟漪,真的在一点点扩散。”
从许仙到白蛇,从梁祝到杜丽娘,再到如今的焦仲卿与刘兰芝……
那些曾经被情所困,被执念所缚的灵魂,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求着解脱与新生。
而我,有幸成为这其中的一个见证者,一个陪伴者。
或许,这便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用一颗曾被疗愈的心,去温暖另一颗正在破碎的心。
用一束曾被点亮的光,去照亮另一段尚在黑暗中的路。
这,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