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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悄然落下，细碎的雪沫子乘着微风，无声地洒在茶室檐角的枯枝上，也落在窗外那几竿瘦竹的叶片间，积了薄薄一层素白。
茶室内，炭炉上煨着的老白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的茶香里，夹杂着一丝窗缝透进来的清冽空气。
今日的茶客，与往日有些不同。
角落里，坐着一位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眉目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像一首未写尽的断肠诗。他面前的茶盏几乎未动，目光时而落在窗外飘飞的雪花上，时而又无意识地着指间一枚素银戒指，神情寥落。
他叫陆致远，是一位大学的古典文学讲师。
不多时，门帘轻响，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浅驼色的大衣，颈间围着一条淡雅的格纹围巾。她身形纤秀，面容姣好，只是那双眸子，像蒙了一层薄雾的秋水，清澈却带着几分幽怨。
她叫唐玥，是一家独立书店的店主。
她似乎是第一次来，目光在茶室里轻轻扫过，看到陆致远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选了离他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哀愁。
我为唐玥送上一杯刚泡好的红枣姜茶，暖暖她的手。
“外面雪下得紧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温和地说。
唐玥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似乎才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对我浅浅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谢谢许老师。”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陆致远的方向，只一瞬，便又收了回来，落在自己面前袅袅升起的热气上。
陆致远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视线与唐玥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错开，如同两片被风吹动的落叶，擦肩而过，各自飘零。
他们之间，没有言语，却有一种比言语更沉重的默契。
一种，似曾相识的，刻骨的遗憾。
“许老师，”陆致远放下手中的书卷，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您说，人这一生，是不是有些相遇，注定就是一场空欢喜？”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萧瑟的雪景，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自问。
唐玥那边，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空欢喜，还是未尽的缘？”我反问，将一碟新烤的红豆酥饼放在他手边。
“缘？”陆致远苦笑一声，那笑意里满是苍凉，“若是缘，为何总是求而不得，爱而别离？”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我最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我好像在一处园林里，墙上题满了诗句，字字泣血。有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总是隔着一池春水，哀怨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她。”
“醒来之后，心口堵得难受，像是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唐玥一首安静地听着，此刻，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眶微微泛红。
她轻轻开口，声音细弱得像窗外飘落的雪花：“我……我也常常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明明生活安稳，却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好像一首在等一个人，又好像……己经错过了什么。”
“墙上诗，池中影，梦里人。”我看着他们，缓缓开口，“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片段，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你们灵魂深处，一些未曾磨灭的印记？”
陆致远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唐玥也看向我，那双迷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被触动的微光。
“有些情感，太过深刻，即便是轮回转世，也难以彻底遗忘。它们会化作潜意识里的执念，在不经意间，影响着我们今生的选择与际遇。”
我想起了沈园的墙壁，想起了那两阙断肠的《钗头凤》。
“你们是否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
陆致远和唐玥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眼神复杂。
“我……我第一次见到唐玥小姐，”陆致远的声音有些艰涩，“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感觉很奇怪，说不清楚。”
唐玥也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也是。看到陆老师，心里就……就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你们的痛苦，并非源于今生的‘求不得’或‘己错过’。”我看着他们，语气温和却坚定，“而是你们的灵魂，依旧停留在过去的某个瞬间，无法释怀。”
“陆老师，你梦中的‘负罪感’，或许并非因为你今生做错了什么，而是你潜意识里，对前世未能守护住那份情感的深深自责。”
“唐玥小姐，你心中的‘失落感’，或许也并非因为你今生缺少了什么，而是你灵魂深处，对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恋，依旧怀着深深的遗憾。”
“你们害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再一次重复过去的悲剧。所以，你们小心翼翼，不敢靠近，任由那份熟悉又陌生的情感，在心中反复拉扯，折磨着自己。”
陆致远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唐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浅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茶室里，一时间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将窗外的世界，都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
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那字字锥心的词句，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在这小小的茶室里回荡。
陆游与唐琬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礼教的牺牲品，也是他们各自性格中那份隐忍与无奈的必然。一道“母亲之命”，便隔断了世间多少深情。
而那份未能圆满的爱，那份深藏心底的悔与痛，便成了生生世世难以摆脱的业力牵引。
如今，他们再次相遇。带着前世的伤痕，和今生的迷茫。
这一次，他们是否能够看清，那困住他们的，并非命运的无情，而是他们自己心中，那道未能跨越的“宫墙柳”？
许久，陆致远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却比先前清澈了许多。
“许老师，”他声音沙哑，“如果……如果真是如此，我们该如何……放下？”
“放下，不是忘记，也不是否认它的存在。”我看着他，也看着泪痕未干的唐玥，“而是去看见它，理解它，然后，选择不再被它束缚。”
“你们可以尝试着，去感受那份情感，无论是爱，是痛，是悔，是怨。感受它，但不评判它，也不沉溺于它。”
“当你们能够平静地看待那段‘过去’，当你们能够原谅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或许，你们就能从那段旧梦中，真正地走出来。”
我将两张印有昆曲《钗头凤》演出信息的小卡片，分别递给他们。
“最近城里的昆剧团，正好在演这出戏。或许，去看看别人的故事，能让你们对自己的人生，有新的领悟。”
他们接过卡片，眼神复杂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里，有惊疑，有悲伤，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雪停了。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给庭院里的积雪，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陆致远和唐玥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茶室。他们的背影，依旧带着几分沉重，却不再像来时那般萧索。
他们是否会去看那场昆曲？是否会在戏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又是否能从那千年的悲剧中，找到今生解脱的钥匙？
我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是点亮一盏微弱的灯，照亮他们脚下的一小段路。至于前方的方向，还需要他们自己去选择，去行走。
每一段情缘，都是一场修行。
无论是雷峰塔下的千年等待，还是孔雀东南飞的生死相随，亦或是沈园墙上的隔世之恋。
最终的目的，或许都不是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是为了在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与别离中，学会爱，学会放下，学会……成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白衍，你曾说，爱一首在。
是的，它一首在我心中流淌，也流向每一个需要被温暖的灵魂。这或许，就是我此生，存在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