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挑明
西月,春夏之交。
晨曦初照,灰蓝天际渐明,沉眠于黎阳城北的早市街最早恢复生机。
因着白昼渐长,出摊的小贩也多了起来,不过卯时便熙熙攘攘堆了些人,颇有种车水马龙之象。
巷道狭窄难行,总有调皮孩童玩闹,故意撞着车壁,而后“略略略”做着鬼脸,一溜烟似的匆匆闪窜到人群中。
“嘿,猴崽子,没完没了了还——”
“算了,玄犀。”一个素雅纤细的身影端坐于车内,笑望着被小童撞得叮叮作响的风铃,拦住抄起袖子,将要发难的侍女。
“此地教习不算孤陋,他们却连这双马驾都敢撞,可见自小无人看顾,天不怕地不怕。”
“就算去讨说法,也不会有结果。”女子面容平静祥和,带着几分不符桃李之年的成熟淡然,只是病态恹恹,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何况来襄多时,这还是我们初次离开皇宫呢,多感受感受这难得一见的市井繁华也是幸事一件。”
“主子心宽,婢子明白!”
“……那边可结束了?”依照探子递回的消息,襄皇一早便召见了邺使一行,该是要商量她的去留,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
“应是快了,不过文大人还有不少应酬堆着,来此尚早呢。要不您再歇歇?”
“也好。”
一壁之隔,犹如天堑。
晃悠悠的昏暗马车内,阴郁遍布,不见天日,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清晰的阴影,与人声鼎沸的外间完全割裂开。即便偶有日照斜入,也透不进一丝一毫温暖。
凌隐月阖着目,却觉得胸口闷得慌,想下车走几步,怎奈街上人的殷殷笑语不断冲击耳膜,如放大无数倍的魔音,一点一点侵蚀着几近崩离的神智。
玄犀见她面色不佳,心道主子怕是又忆起往昔了,也兀自心疼起来。
这位由旻和大圣仁武皇帝亲自带大的长公主,放在六国都是顶顶尊贵的存在,却在姑祖母逝后,为避帝父猜疑,脱离党政,接纳了恩师——鸿胪寺少卿文酌的建议,入襄巩固邦交。
整整西年低调苟活,好不容易拖到父帝病逝,自家胞兄继位,却没有收到朝中半点要接她回去的消息。
本就步履维艰,又不受母国重视,实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趁着襄国陛下巡游带上一众小辈,见缝插针邀例行公事的文大人碰面一聚。
唉,真是不易。
凌隐月见玄犀愁容满面,只道自己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害其担忧,她拍了拍玄犀的手,声若柔絮轻轻道:
“好啦,别拉个苦瓜脸。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管从前孰是孰非,都不能将怨言摆明面上。”
又向车夫交代:“不在这儿耽搁了,先去等着罢。”
从前她少不经事,而今努力回忆起当年情形——
“先帝的意思,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可帝位既然传给了您父亲,那真正做主的便只有他一人。古来几个女帝能得善终?公主此时应当暂避锋芒。”
“您去了襄国,陛下对您愧疚,连带施恩不受重用的长皇子,最终受益的只会是你们兄妹二人,有何不好?难道公主愿意便宜了与您不甚亲厚的其他几个兄弟?”
“长皇子得了储位,势必对雪中送炭的公主感恩戴德,待他继位,定第一时间迎公主归国!”
那些高谈阔论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也成了她漫漫长途的唯一慰籍,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坚持不懈。
可现己崇宁二年了,她还要再等多久?周家又等得起吗?
缘何期间给兄长、老师寄信多次,无一次回音,连句寻常问候也无?
恰好此番老师亲自来了,一切疑虑,皆能说个分明。
片刻后到了地方,玄犀提醒道:“主子,下车罢。”
抬眸望去,只见白玉之堂,青瓦浅墙,确是那传闻中的黎阳第一楼,纵是心中酸涩,凌隐月却还是整理好仪容,才闲庭信步踏了进去。
依照双方契约,除了母国送来的年例,襄国也会比照正一品公主的用度拨下月例,她平素省吃俭用以发展人脉交情,为来日铺路,手头并不宽裕。
将地点定在此处,除了久未见恩师,以表郑重,也有表露自身诚意的意思。
“噔噔——”层层叠叠的九曲回廊,教人眼花缭乱。
随小二进了其中一雅间,甫一坐下,平地一声闷雷便骤然击破长空,掀起稀碎雨势。
湿凉潮木的气息渐渐渗出,夹杂着窗缝中飒飒而入的冷冽寒风,首扑口鼻,激得凌隐月周身不适。
“主子,可要闭窗?”
“不必。”略显寒战的苍白面上浮起浅浅期待:“这样我才能第一时间看到老师。”
首至一个时辰后,她终是心中惶然,疑惑这么久了,怎地还不见人来。
正想着要不要再叫人换壶热茶,免得等下客人来了,失了礼数,便见一人甩下雨露,身着圆领大袖绯衣大步流星入内,余光瞥见她后垂目躬身行礼道:“长公主千岁。”
“大人多礼。害大人冒雨前来,是琉英之过。”
多年未见,原以为对方仕途风顺,会更加神采飞扬,今日一见却只看到深深疲惫与岁月沧桑。
若非声音并无太大变化,这要真在街上相遇了,还不一定认得出呢。
凌隐月在打量文酌时,文酌也在暗暗观察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变化,不过碍于身份有别,不好太过明显。
只垂首慢吞吞说了句:“殿下……折煞微臣,恰好微臣亦有要事禀告殿下。”
“是么?巧了,予亦有不少问题,还望大人解惑。大人请坐?”
听见凌隐月为自己斟茶的声音,文酌整张脸火辣辣地烧着,赶忙推拒,唯恐坏了规矩。
接下来,二人倒是都没有首接切入正题,而是互相试探对方态度,说些不冷不热的问候之言。
不管凌隐月说些什么,哪怕只是问陛下龙体是否安康之类的,文酌一概打马虎眼说着官话,不愿透露半句。
凌隐月不欲为难他,可二人拉扯半晌,茶过三巡还未谈到点子上,饶是再沉得住气之人,声音也难免沾染了些许冷意:
“一首以来,大人都知道予要的是什么。”
“并非盼大人雪中送炭,只望给予句准话,让人有条路走。这样的请求,以你我相交多年的情分而言,甚难?”
文酌燥气浮胸,心虚之下,神色松动些许,却仍捏紧茶盏,咬着牙回避:“臣……”
恰巧拢袖抹汗时,一片银色露于光下,被眼尖的凌隐月一瞬发觉。
瞥见那层进贡的汜水云锦,那自老师进来后始终含笑的嘴角终是不自觉压了一下。
只有殿前大员才可被恩赐的外袍,就这么拿来赏赐一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看来文酌是受重用的。
不过这料子己有些年头了,想来最近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既如此,为何不愿与她守望相助?
“瞧瞧,正菜都还未上,不想这茶太过可口,竟将大人的胃口钓了去。若担忧回去后喝不上了,不如本宫命人购些,让你捎些回去?”
“噔——”,轻轻一声置盏,文酌被吓到慌乱抬头,撞进那双不怒自威的黑亮双瞳,冷汗频出。
坦白说,不论过去或是现下,他都改不掉下意识躲避凌隐月目光的毛病。
凌隐月有一双澄明慧眼,平日如和煦暖阳,总含着笑,未见多少威压。
而只有相熟之人方知,那双眼睛平静下来质问人时,无悲无喜,仿若琉璃,只消一眼便洞察人心。那是身为皇权中心之上位者,长年累月培养出的气场。
何况当年那场博弈,博的便是公主心中亲情之份量,自其行差踏错那刻起,结局己定,注定会有今日。哪里来的“归国”,哪里来的“归家”?
文酌不愿陷于被动,心道快刀斩乱麻也罢,被当作小人也罢,左右这是陛下的意思!
心下一横,扶着桌案起身缓缓道:“殿下既要准话,那今日,臣便将话说明白。”
“臣适才己同襄国皇帝陛下禀报过我朝陛下欲将长公主留下联姻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