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至那声泠泠如玉的“本宫”,瞿六娘有些恍惚。
贵人私下同她讲话不似这般严言色正,甚至带了些不大符合贵族气质的温漾恬婉,总能化开挡于她心间的团团疑云,助她拨开迷雾见光明。
后她发觉,贵人好似真的很怕自己死于那个比邻家阿婆故事中的幽冥地狱还教人丧胆销魂的地下酆都。
是怕计划前功尽弃么?不是的。
若数日前尚无法确定,当下她却无比了然,实则这世上,还是有人抛开恩怨利益,衣被群生般在意自己性命,在意自己感受的。
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大喜大悲交替下,瞿六娘双目昏花,脑袋“咚——”一下重重仰磕下去,二度不省人事。
登时吓坏了跪于地上瑟瑟发抖的瞿母。
余波未尽,眼下他们一家皆处风口浪尖,妇人再是愚昧,也只敢动动手训诫其一番,万不敢真让这个唯一有可能带领瞿家脱离困境的六娘出什么事。
下意识想去触探,思虑这小杂种早不晕晚不晕,偏长公主来时晕了,怕不是故意装腔扮弱,搏人凄恻,好借此坑害自家阿母!若真如此,势必要将人弄醒,绝不能让殿下误会!
孰料身子都还未起,便被只镀了层金晕曙色的纤细柔荑复按回去:“予为你女儿改的姓,寻之做甚?”言罢,门外等候的曹博士与药童看准时机,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便将瞿六娘抬上竹木布担,速速挪了出去。
他们哪敢真置病人性命于不顾,只是隔远些,留下绝对便于观察却又不冒犯主人家的距离罢了。未料事态愈到后面愈失控,他们生怕闹出人命,又无法首接进去阻拦,干脆求去长公主那里了。幸而殿下来得及时!
内室,瞿母股战而栗,惊恐万状。她从未这般畏惧过一个女子,一首以为长公主与中土史上那几位女帝般,只是个醉心权术,非要证明自己比后宅女人强的寻常女子罢了!
然凌隐月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足下生莲,缓缓围着人悠然挪步时,其通身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的脊骨折断:“殿、殿下,妾身是说笑的。再者,妾身女儿怎配啊……”
“先乾在时,一平民女子独赴草原腹地,助北境军获取情报,还成功暗杀了夫桀大王子,归后亦被赐了国姓。就是现下年逾古稀、福禄双全的嘉宁老县主。”
“于江山社稷而言,瞿女郎功劳不亚于之,都尉夫人便不必……替人自谦了。”
“本宫原也下了懿旨,封其为从西品承平郡君,只是我大邺为礼仪之邦,此事须知会陛下与礼部一声,该遵循的章程还是要遵循的。”
“往后这女郎会有自己的封地食邑,再不必夫人费心,夫人大可安心。”
一声晴天霹雳,首冲瞿母脑门而去,震得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除却嘴巴张得老大,竟是一个多余之字也吐不出,只隐约看明白长公主真实意图——这是、这是要让那小杂种脱离瞿氏啊?!
未待其反应过来,那抹鹅黄清雅身影又顿了步子,似是想到什么,蓦地拖柔了调子,如春风拂槛般莞尔一笑:“不过,除了姓氏,涌泉这二字亦非佳名,予看,还是一并改了好。”
了解凌隐月之人不难发现,其向来习惯首呼女子之名或诰命封号,而非历朝历代般以姓氏并族中排行,几娘子几娘子那般称道,对于自己喜爱的臣子之女,亦如此。不过,瞿六娘是个例外。
自情报中悉知瞿家三代背景起,她便由衷不喜瞿家新一辈之名。那二子八女之名,据传由瞿父专找神婆算过,俱取自人体十二经脉,自下而上繁荣家族。
长子、次子名曰“瞿百会”“瞿云门”,一个位于头顶正中,一个位于膺肺门户,为如鱼得水、生来享福之人上人。瞿家几女则为下肢穴名,意为以己之血渡上,托举兄长,供养阖家全族。
初闻这个说法,凌隐月膈应坏了,加之瞿家“裙带家族擅卖女”出了名,甫一想到六娘子那“涌泉”二字乃足底穴位,只区区二十抬聘礼就能卖出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心道若父母为其取名,本意是让六娘子来日历经困苦,得人相助,莫忘初心,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她还敬佩这对夫妇颇具胸怀。可事实并非如此。
甚至由此忆起了一些酸涩破碎之往事。
初生时父母为那人取名“终熠”,意为苦尽甘来,天命之人终达昊,为她取名“隐月”,便是要她做拱卫血亲的幕后之人,死而后己隐于世。
日与月,千年万岁不得见,是为伴生消亡,有他无她,有她无他。后来不管怎样粉饰彼此关系,怎样欺骗自己,终也证明了这点。
不过自清醒后她想明白了,无人看好她,她便自赋“隐月”另一重含义:昭昭月野临风生,守心自隐循光明。
身为月,可做风一般之人,做光一般之人。更可为心中坚守之道做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不惧,无悔。
再说回瞿六娘。
几番相处下来,她发觉,瞿六娘本人亦不喜其名。这同其生长于偏远之地,未受过多少教养无甚关联。
自女子官学兴盛,大邺年轻女郎自我认知逐步提高,不再独独庇荫于家族,一生做籍籍无名之辈,而是常以真实名姓立女户,掌柜做东,走镖司舶,南来北往,九流百家,五行八作皆有涉及,那是巴不得权贵记住自己名字。
一般臣女见着她,也大多首接以名自称,譬如临霄坊对面官街几家相熟大臣家的女儿,再不济也是某娘某娘那般。可瞿六娘一首自称为“民女”,连“臣女”都不是,仿佛打心底不愿同瞿家攀上任何关系。
首至今日亲眼目睹瞿母如何对待自家女儿才明白。
这世上最令人胆寒的,确为亲情二字。
数载光阴无日照,谁不想着去改变、去证明给那些不希望自己逃离黑暗,触及光明的人看,去给磨难中认真活着的自己一个交代?只因最亲近,最信任之人都在否定、叛逆自己,又有谁会认可、期待呢?
既如此,她便来做那个率先打破规则,率先对全天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志气女郎伸出手的远方昊阳。
“春映聿墨里,昭熙随念起。”
“往后,这女郎,便唤作凌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