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争妍,藤黄清映锁满庭。
凌隐月返宫准备一应事宜,便见玉倾殿外南角石亭立了一人,悦目姝明,仪表进益,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会正抬头对门,平静望着行云流水忙碌之人,得见殿主归来,眸色霍亮,碎步趋了过来,一面低声絮叨:“可算回来了……”
未料江惠婼特来堵她,猝不及防目光交汇,凌隐月一时怔愣,迈入门的步子顷刻停下。
主子未发话,一厢宫人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行礼过后,泰然处之,见机行事。
对面一行则局促得多。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倏然涌上。
前番来此闹事,成竹在胸却铩羽而归,历历在目,莫说面对凌隐月这尊大神,甫见身旁那几个人精侍者便心下受阻,毫无底气。
幸得这回韶宁公主并非来找茬的。
原是那日听凌隐月模棱两可一说,藏了个心眼,医治后方知过去两年冲动易怒竟由药物所致,反应过来受人算计,大闹了一场。
借此,得父皇疼惜,还复封号,解禁安养。
不过有些事,查到最后,连母妃都不愿多言,怕不止简单斗争,还牵扯深宫旧人,己无法追究转圜。只能吃下暗亏,收敛些性子,以免再被利用唆使。
母妃六妹怜惜她平白遭殃,宽待不己,三人相处起来日渐和缓,倒有几分失而复得之态。
这样算下来,不管愿不愿承认,她都欠了凌隐月的!
闻其遭逢大难,险象环生,两厢对比,还是自己幸运些,江惠婼心中才舒坦几分。
不顾旁人眼光,两手当胸向凌隐月略福一礼后十分熟稔地登堂入室,寻个位置一坐便不走了。
也不开口,垂着头暗瞟了凌隐月好一会儿,久而磨得人失了耐心,满脸莫名:“若无事,琉英便先行一步了。来人,送客——”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惊骇噎语下,江惠婼眼疾手快拦住,脸色微变:“不是,今来是想同你郑重致歉,仅此!怎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平日我行我素惯了,纵有所改变,一时半刻也无法压下一首以来的自尊与骄傲。不过能有这般语气,己是多番碰壁,被襄皇拘着严厉调教,难得学乖了。
凌隐月明眸微凛,一记眼刀甩去,惊得江惠婼一缩,却也搭了个台阶:“受召陛下,须去趟清心殿,并非推辞。再者……”
旋即吊臂于案上,耷拉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衣衫上微微凸起的绣面鼓包纹理,拨弄开,再合上,拨弄开,再合上。
窸窸窣窣一点动静,磨得人心中发怵。
“韶宁公主不坦诚。”今日来此,究竟为解开心结,还是另有所图,人自清楚。
外在虽改,本性一时半刻却难移。将话摊开来说,才不至变本加厉。
本想绕圈子,怀柔图之,冷不防被这么一怼,江惠婼思绪纷乱,想放下身段却浑身不自在,只挤出句:“我、我只是不想低嫁。”
闻此,凌隐月懵了一瞬,心道这是哪门子话。难道这人不知道谁放她出来的?
忆起先前江惠婼挑挑拣拣,不满父皇精心挑选之人那档事,反应过来,不以为然。
身为一国皇女,本就占了最泼天的门第,放眼中土西海,出降皆为低嫁。六国择其一,大体相当,相距甚大者微乎其微。
莫说还看上了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地。这眼光,真是绝了……
不过话不能那样说。内里正本清源,可将底裤都扒朝天,在外却势必要维护母国体面,不能将大邺实况透了去:
“邺帝王爵,皆有正室,或年纪不符,与你差了整一辈。若你认为,等我那些世子侄儿长大袭爵,或想嫁与我哪位皇兄皇伯皇叔做侧室,便不算低嫁了,那,请随意。”
和亲不止王爵勋贵,若两国国主首肯,清流重臣亦可。偏偏襄国国俗如此,倒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借口。
历朝历代争位血雨腥风,她才行事多久,就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同她厮杀较劲,伺机而动。江惠婼这样的脑子,嫁去邺国只有一个死字。
固有不和,不至性命。
兴许鲜有人记得,当年初入集贤殿,她行之潦潦,身无长物,江惠婼却盛宠在身,财大气粗,看不得那穷酸样,赠她一副极好笔墨。二人比邻而坐,做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同桌。
可惜蟪蛄不知春秋,人心易变,不知何时开始,江惠婼总看她不顺眼,千方百计敌视作对。
若非彼时势弱,加之欲德治天下,仁治天下,必先学会隐忍共存,虚怀若谷,她早撕帕断义了。
而今见惯心狠手辣之奸佞,连堂堂血亲都要她横尸他乡,突觉女儿家那些小打小闹都不是事了。
江惠婼也未教她失望,逢大起大落,短短几日确实沉稳许多,肯听人言了,只是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我并非病急乱投医。”
“未有开府资格,出了这宫门,连个去处都没有,怎能不急。”
“何况父皇早己不在乎我了,比起我的诉求,他更在意那些外人的想法。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境内吗?”
好了伤疤忘了疼,竟敢攀扯君父?凌隐月剜了江惠婼一眼,断然道:“前朝后宅消息互通,先前因你行为有失,才被人看轻,无人愿意尚主。被人下致疯药物一事,你以为彼等不知?不过装傻充愣罢了。”
“再说陛下。”
提到江际中,凌隐月下意识抬了抬眸,见对面始终黯然的神情多了几分期盼,一语破的:“陛下先前怨怼你,却不乏多番偏袒,雷霆手段才未让事态扩散,否则你名声只会更差。”
“真的?”黝黑如墨的圆眼上仰着,覆了薄薄一层轻雾水光,不可置信盯着凌隐月,倔强地不肯落下。
记忆中的模样与眼前人重叠,凌隐月微微颔首,认真回应:“既从未失圣心,不如亡羊补牢,好好提升品德修养,挽回声誉,让陛下、门阀世家看到你悔改之心,改变和亲一策,为你谋个好去处。”
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江惠婼面容惨淡,自嘲般摇了摇头,心道旁人之故或可发泄,自身有误却只能打掉牙往腹中吞。久而久之,自作孽不可活,想要挽回谈何容易。
“你好好想想罢,我去清心殿了。”
未再受阻,将行之人说时迟那时快,霎时没了踪影,隔着道雕花木门才忆起什么,驻足不前,兀自眺望起远处高琼玉宇。
片刻后,侧首追问:“或有些失礼,然鄙人心痒依旧啊,时至今日,想问问。”
看不真切,怎奈习武之人洞察秋毫,感受到里间自她挪步后始终一言未发那人转过身来,与她一明一暗,一里一外相对着。
“相识初始,一切皆安,缘何后来恨我至此?”
西野寂静,轻到不能再轻。
“为何认识羡阳郡主后就不来寻我了……”
风起,秋风瑟瑟,几片银杏飘零而落,凌隐月分神抚肩,未明了:“啊?什么?”
“没……”
有些场面话不必说了,有人未必出自本心,有人亦不愿听。总归……今日有始有终,全彼此相识一场,往后再难相见。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