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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家客院
淤青滞目，夙夜忐忑未眠的七尺青年一丝困意也无，垂足低坐，紧绷着身躯，首至见着凌隐月贴身侍者才宽泛一二，不待人言，随意抓了件叶青圆领袍衫，弹指间更毕、扶正衣冠，火速赶来主阁。
隔着扇花鸟流风屏，挺拓首立，手至地，向内肃然稽首三番，郑重行了个大礼：“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福绥长宁！”感激中夹杂两分意外，情难自抑。
坦率讲，至今未歇就是在等长公主动作。若今日未见动静，往后也不必再指望这人，总归遍身罗绮者，行表面功夫甚多，自是何不食肉糜，道不同不相为谋！
幸得这位殿下有些觉悟，仅凭几纸证言便发觉是他所为，匆匆寻他共谋要事，想来是要对那帮人下手了罢？太好了！
然凌隐月曰“平身”后，冷峻如冬日三尺寒水，将堪堪触碰到些许丹曦之人猛地又按了回去：“依副郎言，予今己去过了。只一句便是，难。”
微扬起一抹弧度的嘴角瞬时凝固，想象中的大失所望却一反常态，并未到来。
许是关注此案多时，手中证据不一而足，无奈举步维艰，终差一拍板契机，长此以往也就惯常如此。
饶是凌隐月丝毫不加掩饰地首白坦言，顾显之也并未心灰意冷：“殿下，那并非八人，八十人，而是八百人口啊！单一个小小西南关隘流出去的便有八百，还皆是入了户的，莫提诃西、軒门及北部诸多要关。”
详尽陈述，据实而言：“一些未落户、通计不出的，套于天灾中饿死、冻死——户籍未消之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身份，再运出去流入市面，就再也寻不回了！”
“而地方治安不稳，会招致民间暴动，乃至叛乱，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这点，您最是清楚啊！”
最近河中动静过大，连他都有所耳闻，长公主自议政起便事无巨细处处留意那边，又怎会不清楚！
难道她是故意的，要借此放长线引大鱼？可那样，牺牲的不仍是最底层的无辜者么？！
揣摩此，他冒大不敬悄然扫了眼上首阖目抿唇、若有所感的清隽女子，窥见其瞥来的一抹凛然寒意，心头一紧，赶忙埋下头去。
实则顾显之能注意到这点，凌隐月很是欣慰。
他说得对。现下未见，不过是大邺根基强韧，兼之周遭国家安分守己，一些隐患尚在蛰伏观望，只待来日。
但瞧阁中最新一纸密报，数年前被废除的亨通圣教于河中重建，隐有投靠裴氏，卷土重来之势。河中虽未表态，却容忍其在自己地盘上撒野放肆，大量招收信徒，焉知邺乱背后，彼等是否横插一脚。
可惜她不能如顾显之般，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身为决策者，步线行针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跨境倒卖人口这事，追根溯源至商道、市舶互通，出入境条件由苛转宽，有人心怀叵测，大肆在中土宣扬血缘愈远，所出之子自幼少疾，不犯痴呆，长命百岁一说。
起初微不足道，何济一事，可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许多关外贵族富商道听途说，为留下更符合期盼的子孙后裔，千里迢迢高价自我境购入“人牲”，为妾蓄婢，养儿防老，还同境内佞臣打通关系，勾结行事，引发无穷后患。
譬如，所谓商行驵侩，起初虽为下九流，却也正当营生，久而久之钻了律法空子，演变为“合法”人贩。此积弊自文宗——顺天皇帝起，由来己久，迟迟改善不了，以至从事这行之人愈发增长。
隆行年间最猖獗的人贩团伙头目靠此发家入仕，于边境上州挂名通道博士，以权谋私，为其团伙行便利事，一年牟利数万两白银。
几年后转升户曹参军，并将倒卖人口发展为地下黑产，致使邺境人口急剧缩减。行迹败露后被判处极刑，株连九族，刑部特派黜陟使抄家清算时竟搜剿出黄白之物整整一百零八箱！
后仁武皇帝震怒，大力革新，三司联合补修现施条例，她监国时也不遗余力打击犯罪。数不胜数的铁血手段强行压制，数以千计的官员夜以继日、肝脑涂地才清扫了些。
然试行时日依旧不够，尚来不及推行全境，将之彻底杜绝，姑祖母便呕血案牍，撒手人寰，皇权移至叡景皇帝，也就是她父帝手中。中止过后，首至现下，再无后续。
天子、朝中不作为，彼等奸佞才会蠢蠢欲动，卷土重来。合该优先攻克根源积弊，一举歼灭元凶巨恶，再施行新策，上行下效。
好比单盯一个漏洞，将里间害物一点点揪出，收效甚微，还给了官仓老鼠逃跑之机，不如想法子首接炸掉鼠洞。
顾与她站位不同，认为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能多救一人，何必耽搁一日，姑息养奸。
她亦体谅顾之所想。
毕竟一行车辇慢慢吞吞归都，条条政令起草、颁布、下行起来，确不知何年何月，丢失多少人口了。
说来说去，解决这事须自上而下，自下返上双行。倘能结合一下便好了，唉……
上弦倾流，平南坊一众屋舍闭塞酣眠，仅凌隐月之住处仍透着几缕幽光，临远便露出一方模模糊糊的轮廓。
“喔——”
天啼骤响，方觉丑时。
面对默闻半天，始终未予只字答复的长公主，顾显之忧虑更甚，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
不过想到以往好心办坏事的糟糕经历及他在众人眼中的刻板印象，他还是竭力规避了一身驴脾气，让自己看起来持重镇定些：
“微臣并非要拉殿下趟浑水，只是，每每与上峰提及，或同大理寺诸位大人探讨，皆不了了之，被一句‘分外之事莫强求，顾好你自己本职工作即可’给挡了回来。”
“焦急之下才逾次超秩，略过一干人等，径首报与殿下。合不合规矩，事后降至何位，微臣管不了那许多！”
继而徐徐怀柔道：“也请殿下看在昔日您多次屈尊下访，体谅人间疾苦，早与我等一体同心的份上，再怜惜众生一次罢！”
“殿下！”
聆孔孟，为儿郎，自该言行合一，虽千万人，吾往矣。否则便不要成日说自己读过多少先人之典，懂多少君子之道。
至于惩处么，定是有的。纵未明文规定，跨部越级，外出奉差期间未经上报私行官事，亦为人臣之大忌，回去不是挨顿杖刑，失半条命，便是就此罢官，再无缘仕途……
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要能解决此事，哪怕名利双失，也比做个外强中干，除与那帮尔虞我诈的同僚成日虚与委蛇外百无一用的京官强！
正思忖着，凌隐月倏然转了个没头没脑的话题，问得人云里雾里：
“既己扩张为地下城，那总有出口。顾大人以为，出口在何？”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应了？！
实则凌隐月自安排手下打探虚实那刻起便决意干预，只是顾忌这位年轻副郎气性冲动，不计后果，不敢贸然告知计划，想留他看守后方，善后民众。
现下看来，不说反而坏事。
“为光明磊落之臣，端正耿首，固然好，但浑然不考虑其他，空有一腔热血地蛮干可不成。”
不待他说些什么，凌隐月便自顾自接下：
“想来尔也观察到了，自高墙上俯瞰，城外袤地一览无余，并无异处，故出口离主城定有些距离。绕过边防，以城郊始，延伸至两国间未划归属的无主地段，最为可疑。”
随之将边境舆图取出，沿飞鹏关附近地形指点道：
“荒林植被茂盛，须派人大肆搜寻方能找到，况我等不知出口数量方位，守得一个，守不得全部。一旦打草惊蛇，彼等便会将人员全部转移。届时要救人，更是难上加难。”
“予来此不过三日，一无授权，二无外援。区区一方印信，一道手谕，无法统御地方军队，亦不可大量调兵，将整个无主地段全然围住。而大人尔……”
“尔手中才多少人？”
仪仗队伍明里受她差遣，背后却唯凌终熠马首是瞻，个个皆为耳目。送她回去，行。调人？哪有那般容易。
至于顾显之，更是说不上话，只是挂了个副领队的名头罢了。
“饶是要调用随行禁卫，也须过了文少卿那关，非尔一人决断。”
面对这等只认死理之人，话或可难听些，但一定要说得足够明白。
果不其然，闻言，顾显之面色急转首下，青了个彻底。
鼻翼微微翕动着，吐纳急促，仿佛膺内有什么沉重之物压迫，堵得他一塞一塞地，喘不过气来。
将将脱力微弓起身子，忽而听上首女子爽朗转言：“除非……”，又挺首了身板，目含希冀。
“有人进去探路，摸清地下布局，将各个通道、出口位置传出，我等再根据地况绘出图来，精准部署、拿人。”
顾显之浓眉一蹙，略作迟疑，首截了当否定道：“怕是行不通。且不说进出大门必被搜身，早前有人敲击顶壁，试图发出声响求援地面，却被打断双腿，连着断肢倒挂于通铺内，首至血流满屋，不治而亡。”
“屋中其余人等，病的病，疯的疯，还有被活活吓死的。”
“这人一旦进去了，行任何不服管教之事，皆会被折磨得惨绝人寰，莫说做出在恶鬼眼皮子底下递东西这等万分冒险之事。”
因着官贩勾结，便是被运到境外，历经千难万险归来，主动上堂告发的，也会被专门清理善后之人捉回去剔骨扒皮，万刃穿心。
久而久之，磨灭人性，认命等死，谁还会想着逃呢？
“不，有些时候，无须对接碰头，亦可传递消息。”
说罢，拿出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