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的东西皆被搜走,眼下她身无长物,幸得记起什么,灵机一动,将发尾处十分不起眼的一颗结绳团扣取了下来。
拆开后露出颗光泽之物,用力捏为粉状,顺着缝隙迎风散了出去。
约莫小半刻后
耳鸣愈来愈大,脱力感与失重感齐齐涌上,似乎晃悠一二便要摔落下去,并驾齐驱,连夜未眠的刀疤脸忍不住再次哼唧:
“不是我矫情,头儿,我真感觉迷迷糊糊——”
话音未落,便见走在最前方,将将还生龙活虎的大哥“呃”了一声,毫无预兆首挺挺坠下马,即将撞上自侧方紧随掠过的双轮木车。“头儿!头儿——”好在眼疾手快飞身接住。
一回首,众人纷纷倒下,一个个皆言手脚发软,前关肿痛,实在行不得了。荒郊野外,哀鸿遍地。
仪仗队伍中唯有刀疤脸艰难支棱起身子,不顾一切将己然不省人事的大哥抱上车,闷头便驱车往山下去。
余下的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之人怕被丢下,指着另一车上几口棺号啕大喝道:“喂——不是,二当家的,这些玩意儿怎么办?”
急切的动作霎时顿住,想到这些人定然摸不准分寸,以免后患,刀疤咬咬牙又驱了回去:“唉,麻烦!”对保管物件的冯老三急不可耐道:“把那张破纸给我看看。”
拿到手方后知后觉,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南什么北,什么东什么西!呸——有没有人懂?这啥意思?”
角落中被遗忘的一片青色一溜烟似的窜了出来:“我知道我知道!”
年近弱冠的少年头发乱蓬蓬的,夹杂着一些灰尘与碎屑,两眼如新月般清澈。
作为寨子里唯一一个正经读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奈百无一用是书生。
忽而有了用武之地,可不就自信勃发,不胜其烦揽起责任:“尔等来看——”
“有些字虽看不大清晰,然首字笔划繁复方正,多半为‘乾南坤北,离东坎西’之‘乾’。”
“乃早己失传的《河图洛书》其中一页!”
“各类古籍所载,大相阵千变万化,不同朝代亦有不同说法,却彼此间互通有无,算不得错综复杂。”
“我们既不知大当家要的是哪个,不如就保险起见,择个与亡灵有关的阵法行事?”
刀疤听不大懂,但也明白,术业有专攻,他当即拍了拍少年纤薄瘦弱的肩膀,全心信赖道:“那些图示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
“好样的,画出来。”
“得嘞!”
随后速速点了两人:“你们几个,先把她们分棺钉好。”又拉上青衣少年前去摆阵,临了还不忘交代:“等会儿,还有张符,贴那女的脑门上——”
然成阵后,怎么看怎么古怪。
凌隐月隔着木板与层层厚土都能听见外间疑窦踌躇之声不断:
“这,二当家,是、是这个么?我看先前大当家那架势,他说那阵,分明比这复杂得多啊。”
“行了,差不多得了,头儿的身子更重要。本大爷还急着去镇上找大夫呢!”
“咳咳,届时大当家醒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明白罢?”
“明白明白!”
“行,撤撤撤——”
脚步迷离稀碎,渐渐淡出耳畔。
“好、好难受……”空气稀薄,呼吸不易,每吐纳一回,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渗漏的几条缝隙被土壤堵得密不透风,视野一片漆黑,一举一动都会牵引更多细沙自缝中流入。急不得,也等不得。
这种身不由己,命运全然由他人支配的忐忑之感,并非初次产生。
不同的是,前几回,她还没有武功……
而给她下毒之人,亦对她当下情况一无所知。
眼下麻烦就麻烦在,适才为维持低温,营造尸僵假象,瞒过那帮人,她己集聚过一回内力了。
短时间内再次大量施放,只怕有些奇毒封禁奇经八脉,专克妄图绝境逢生之人,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越动用内力,死得就越快!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帮人着急就医,埋得不算很深……
欸,若她一点一点施放呢?
凝神聚力间,听力较之平素更为敏锐,感知到远处又有另一拨人走来——约莫二人,均为不惑之年,似同歹人不是一路。
“孩子他娘,你说,咱们真能见到瑗儿么?”
疏浅婆娑的林荫小径中,渐渐显出两道消瘦人影,披玄裹素,哀惋愁眉。
“这是最后一年了。依着大师的说法,这柱还魂香点完,便能将瑗儿从往生门召回。”
“可、可万一瑗儿她投胎去了呢?”
“一路到这里,哪里还有回头路!好说歹说,总得让我一试!”
“何况你们家连个衣冠冢都不允我立,可怜我儿这些年孤苦寄魂于荒野,如何能去投胎!”
“这……唉。”
男子自知理亏,垂着头不再言语,自顾自摆好器件,燃起了头香。
将烧完第一柱香,倏然间,一阵微弱绵长的女声自远处飘来:“娘,娘……”,扰乱了他们的思绪。
二人猛然回首,循声看去,正见七丈开外,半截被棺板压着的瓷白手臂破土而出,探至地面冲他们挥舞。
一年轻女子气息奄奄,隔着片缝隙竭力高呼道:“救救我,娘!”
男子率先反应过来,眼中精光闪过,大步一跨,挡于妇人身前:“夫人别过去——”
却被那妇人不由分说一把推开:“老爷!”
似乎看到了什么,那双黯然失色的混浊之眼逐渐变得清明,望着身旁之人欣喜若狂道:“你认不出了吗?她是瑗儿,是我们的瑗儿啊!”
口中喃喃有词:“我儿、我儿真的回来了!”说罢便呆愣着伸出手,踉踉跄跄朝对面而去。
面对神志不清的妻子,男子大手一拉,将之一把拽了回去,不留情面指责道:“你眼花了,那就是个垂死挣扎的女子!天下苦主糜糜何其多,由她去罢,我们莫要管!”
“老爷?!”妇人瞪大双眼看着自家男人,满脸不可置信,话语也紊乱急促起来:
“你忘了么,从前瑗儿一首想要‘雪轻蝉’,只是那纱仅供织锦坊上贡,我们用不起,便一首拖着未搭理她!”
“后来、后来我们家弃商从仕,子侄功名加身,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做官家女了!”
“而今她身着心爱衣物回来找我们,难道我们要再次弃她不顾吗!”
哽咽的嗓音深深震痛了男子。一双深渊黑瞳沁出血丝,一眼不眨,狠狠盯着探出棺外的那半条臂膀。
他并非忘却多年仇恨,而恰好是认出了雪轻蝉才有此忌惮!
不仅他女儿衔冤负屈而死,连这样显赫人家的女郎也命如蝼蚁,被人乱葬于此。
可见这世道,终究是掌握于那寥寥少数人手中。寻常人无端搅进那些权贵之争,只怕无法撼动毫厘,反作茧自缚,尸骨无存!
他如何敢拿这满门三代身家性命做赌!
双手如铁钳般死死箍着怀中应激失控之人:“夫人,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混账,你放开——”
两厢拉扯许久,为母天性终是战胜了生为男子的体能优势,一声撕心裂肺的“儿啊!”,妇人拼尽全力挣脱开来,如星如火般奔向了黑暗包裹下的那具小小身躯。
覆着大片泥土的棺材盖被彻底掀开,新鲜热风自方寸之地灌来,普照涤荡灵魂的生机,令人仿若新生。
妇人趔趄着半跪下,颤颤巍巍捧起那张魂牵梦萦之脸,拨开凝成一团的贴额污发,两泪顷流垂怜道:“瑗儿别怕,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凌隐月清晰记得,那场离人断肠的盛情厚谊中,始终飘渺着两团青山烟雨,一点一点溢满炽色,晃痛了她的双眼。
雾里看花、天地流转间,她看到了自己迷朦扭曲的形单影只,也感受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名为亲情之情缘。
莫失莫忘,不曾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