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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数日，城中那场薄雪早己了无痕迹，只余下空气中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寒。我处理完手头几桩俗务，心中却总萦绕着那个墨绿夹克、亚麻色短发的桀骜身影。白衍所言的“因缘和合”，并非被动等待，亦需有心去“应”。
午后，阳光斜斜，我再次踱步至那条文创街区。并非刻意寻访，更像是一种随心的漫游。主街依旧热闹，各色小店门前人影晃动。我并未在那女子上次摆摊的地方见到她，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却也坦然。缘分之事，本就不可强求。
随意拐进一条旁逸斜出的小巷，喧嚣声顿时被隔绝在身后。巷子窄而深，两侧是略显斑驳的旧式民居墙壁，墙角生着几丛青苔，在冬日阳光下，透着一股幽静而顽强的生命力。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不似施工的嘈杂，倒像是某种精细的手工劳作。
我循声走近。巷尾一处小小的天井，几盆凋零的盆栽旁，支着一张更为简陋的木桌。那个短发女子，正埋头坐在桌后，手中捏着细细的银丝和各色小珠子，专注地制作着什么。她换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松松地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致的下巴。先前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焰收敛了泰半，此刻的她，安静得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素描。
桌面上，零散地放着些工具和半成品，一只断了线的耳机塞在她耳中，她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动静浑然不觉。阳光透过巷弄上方狭窄的天空，投下一小片光斑，恰好落在她灵巧翻飞的手指上，那些细小的珠串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这般模样的她，与那日在街头声色俱厉的模样，判若两人。那股子深植于灵魂的“青”之刚烈，此刻化作了指尖的“巧”与“韧”。
我没有出声打扰，只在不远处静静伫立，如同欣赏一幅无声的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手上的活计告一段落，这才伸了个懒腰，摘下耳机，仰头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一抬眼，便看到了我。
她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化作警惕，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像一只领地被侵犯的小猫。“又是你？”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戒备，“你跟着我干什么？”
“路过。”我语气平和，指了指巷口，“这条巷子，似乎别有洞天。”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大约是觉得我这身打扮，与这破旧的小巷格格不入，不像会“路过”此地的人。“我这儿可没什么洞天，只有一堆破烂玩意儿。”她自嘲般地撇了撇嘴，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半成品。
“在我看来，这些‘破烂玩意儿’，倒是比许多金玉堆砌的俗物，更见匠心。”我缓步上前，目光落在她刚完成的一对耳环上。那耳环用极细的银丝编织成羽翼的形状，缀着几颗湖蓝色的琉璃珠，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带着一种灵动飘逸的美感。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脸上的戒备松动了些许，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却又强撑着不愿表露。“你懂什么。”她哼了一声，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善，却不似先前那般尖锐。
“略懂一些。”我拿起那对羽翼耳环，细细端详，“这种编丝工艺，很费眼神，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没有沉静的心，是做不出来的。”
她闻言，沉默了片刻，低头拨弄着桌上的工具，声音闷闷地传来：“费眼神有什么用？还不是卖不出去几个钱。人家都喜欢那些亮闪闪、金灿灿的，谁会稀罕这种不值钱的手工货。”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不甘。
“价值，从来不只在于价格。”我将耳环轻轻放下，“用心创造出来的美，自有懂得欣赏它的人。”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一簇微弱的光，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化作一声嗤笑：“懂得欣赏？懂得欣赏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上次那个什么狗屁网红店，一杯奶茶卖得比我这点破烂贵多了，排队的人还把路都堵了。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又来了。那股“不平则鸣”的怨气，再次浮现。她的“我执”，让她习惯性地将自己的不如意，归咎于外界的“不公”，从而陷入一种自怨自艾又愤愤不平的循环。
“公平，或许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我看着她，声音温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功课要做。执着于与人比较，只会让自己迷失方向。”
“功课？”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可没那么高尚，我只想赚钱，过好自己的日子，别被人欺负！”
“过好自己的日子，与不被人欺负，并不矛盾。”我轻轻摇头，“但若心中充满了对抗与怨怼，即便拥有再多，也难以体会真正的安宁。”
她再次沉默了。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让她那张年轻的脸庞，显得有几分落寞。巷子里，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沙沙声。
“你……”她犹豫了片刻，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别扭地转开话题，“你到底想干什么？别以为买了我一个破手链，就能跑来对我指手画脚。”
“我只是觉得，你的手很巧，不该被埋没。”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梗着脖子道：“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我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她的木桌上。“这是我的茶室，若有闲暇，可以过来喝杯茶。或许，能让你在烦躁的时候，寻得片刻清静。”
她狐疑地拿起名片，看到上面“静心茶室”西个字，和我的名字“许清欢”，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在努力消化着什么。
我没有再多停留，转身向巷口走去。
“喂！”身后传来她略显急促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内心挣扎。半晌，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
“……青禾。我叫青禾。”
青禾。倒是个充满生机与韧性的名字。
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离开了这条幽深的小巷。
阳光重新洒在身上，驱散了巷弄里的些许阴凉。我知道，今日的相遇，或许只是在青禾那紧锁的心门上，又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光，想要照进去，还需要时间，也需要她自己，愿意敞开。
但我心中，己然多了一份笃定。
那深植灵魂的印记，即便隔了千年轮回，也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以某种方式，遥相呼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