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接连几日，冬阳都慷慨得很，每日午后，总准时将一室的暖融光线，透过静心茶室的窗格，细细密密地织在地板与几案上。那枚新添的梅花书签，在博古架上静处，墨痕与竹纹，在光线下愈显温润古朴，与周遭的茶香、沉香，融为一体，平和安然。
青禾今日踏入茶室时，肩上的帆布包依旧，步履却比先前更添了几分轻快。她未曾急着落座，反而在博古架前伫立了片刻，目光在那梅花书签上停留，又一一滑过她从前的那些作品。眼神里，少了以往的审视与不甘，多了种近乎温柔的打量，仿佛在与老友叙旧。
她拣了老位置，点了“不见天”，却未急着饮，而是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旧棉布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在桌上。布料解开，露出来的，是一枚未完成的玉兰花簪子。簪头玉兰的形状己具，只是花瓣的边缘还带着些许未曾打磨平整的毛刺，蕊心的部分也空着，看得出是搁置了许久的东西。
这簪子，我有些印象。是很久以前，她情绪最为低落，言语最为尖刻时，赌气要做出来“惊艳旁人”的，后来却不知为何，半途而废，再未提起。此刻重见，它依旧带着当初那股子未尽的执拗，却又因着主人的心境变迁，染上了一层不同的意味。
青禾取出一小块细砂纸，还有几件小巧的锉磨工具，就着窗边透进的光线，开始细细打磨那玉兰花瓣的边缘。她的动作很轻，神情专注，不似从前做活计时那般紧绷着一股劲，倒像是在与手中的玉石交流，感受着它的质地与纹理。
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是放松的，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宁静的氛围里。
茶室的门帘，又在此时被轻轻掀动。
白衍依旧是一袭素净长衫，今日选了竹青色，更显他眉目清朗，气韵疏淡。他踏入茶室，目光平和地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含笑颔首。
青禾听到动静，打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望去，恰与白衍的视线相遇。她脸上微微一热，却不像前几次那般慌乱避开，而是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白衍也朝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她桌上半成品的玉兰花簪子和那些工具上停留了一瞬，未曾言语，便踱步到他常坐的位置，向我点了雨前龙井。
茶香袅袅，室内一时只有青禾指下砂纸摩擦玉石的细微声响，以及炭炉中偶有的轻微毕剥。
青禾继续打磨着，只是那动作，似乎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审慎。她时不时停下来，将簪子举到光下细看，眉头微蹙，似在思量。
白衍安静地品着茶，目光偶尔会落在青禾身上，温和而无痕，不带审视，亦无探究，只是一种纯粹的关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青禾将那玉兰花簪的花瓣边缘打磨得大致光滑了，她放下工具，端起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轻轻吁了口气。
“这枚玉兰，似乎等了许久。”白衍的声音，在此刻不高不低地响起，温润平和，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青禾捏着簪子的手紧了紧，她抬起头，看向白衍，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也有些许被说中心事的窘迫：“先生……也认得它？”
“物件无言，其上有心。”白衍浅浅一笑，“它周身的气息，带着旧时未平的波澜，也染着此刻专注的宁和。”
青禾闻言，心中猛地一震。她从未想过，有人能从一件半成品上，读出这许多。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玉兰簪，低声道：“这簪子……是我从前做的，那时……那时心里头不顺，总想争口气，做到一半，越做越急，反而……反而觉得怎么都不对，就撂下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却无怨怼：“如今再捡起来，倒不是想把它做得多完美，只是觉得……既然开了头，就该给它一个交代。也想试试，换个心境，能不能……能不能让它变得不一样些。”
“‘完美’二字，往往是心上的枷锁。”白衍放下茶盏，目光清远，“玉石本有纹理，如同人生各有际遇。顺其自然，用心雕琢，那份独有的神韵，便在其中了。所谓‘不一样’，或许并非技艺的登峰造极，而是心与物之间，那份日益相通的默契。”
心与物之间，日益相通的默契……
青禾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神渐渐从迷茫转向清亮。她想起自己方才打磨簪子时的感受，那种不再急于求成，只是专注当下，感受玉石在指尖变化的细微感觉，的确是她从前未曾有过的体验。
“从前的我，总觉得是玉石不听话，是工具不趁手。”她抬起眼，看着白衍，神情中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坦诚，“如今才明白，或许……或许是我的心，太硬了，也太急了，容不下它们的本性，也……也听不见它们想说什么。”
白衍微微颔首，唇边笑意温和：“心柔软了，手下的万物，便也随之生动。”
阳光暖暖地照在青禾身上，她手中的玉兰簪，虽然依旧是半成品，却仿佛也因着这番对话，褪去了几分旧日的涩意，多了些许温润的光泽。
她没有再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簪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笃定。旧日的执念，如同冬日里顽固的残雪，在今日这和煦的暖阳与清明的话语中，正一点点消融。而她的心，与她的手，似乎也在这消融的过程中，找到了更为和谐的相处之道。
那条通往“自在与本真”的路，似乎又在她脚下，延伸了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