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冬日的日头，总是显得格外珍惜，每一缕光线都带着不容虚度的暖意，穿过静心茶室那雕花的窗格，在室内的老木几案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空气中，依旧是那熟悉的“不见天”的醇厚茶韵，伴着博古架上那些手作小物散发出的，隐约的、属于创作者心血的微息。
青禾今日来时，帆布包瞧着比往日更妥帖，不再是胡乱塞满什物的模样。她依旧拣了窗边的老位置，点了茶。只是，她并未像往常那般，目光或游离于窗外，或不自觉地瞟向博古架上的作品，而是从包里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轻轻放在桌上。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捧着茶盏，浅浅啜饮。那姿态，比之初来时的局促与戒备，己然从容了太多。眉宇间那股子拧着劲儿的郁气，也像是被春雨浸润过的土地，松泛了不少，透出一种专注后的平和。
“许姐，”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初试啼声般的清亮，却也有些许不确定，“我……我这两日，试着做了个……不一样的。”
说着，她将那粗布包裹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繁复精巧的簪环佩饰，而是一枚书签。书签的材质是寻常的竹片，打磨得光滑温润。特别之处在于竹片上端，用极细的墨线，勾勒了一枝清瘦的梅花，花瓣寥寥，却疏影横斜，颇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梅枝旁，用同样细的墨笔，写了两个小字：“心安”。
字迹依旧是她那带着倔强风骨的娟秀小楷，只是比起雪莲发簪卡片上的字，更多了一分舒展，少了一分刻意。
“书签？”我端详着那枚竹片，入手温润，墨香清浅，“这倒是雅致。”
“我……我前几日听您和……和那位先生说起‘风骨’与‘温度’，”她微微垂下眼帘，脸颊泛起一抹淡红，声音却比往日多了些坦然，“我就在想，是不是……是不是我从前太执着于让东西瞧着‘厉害’，反而……反而忘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带着寻求印证的恳切：“就比如这梅花，它开在寒冬，不与百花争春，自有它的清高。我以前绣梅花，总想着要花团锦簇，要针脚细密，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用上。可那天……我忽然觉得，或许，就这么几笔，淡淡的，反而……反而更能让人心里头，觉得清静。”
她指着那两个“心安”的小字，语气里带着一种新生的感悟：“这书签，是夹在书里的。看书的人，大多是想寻个安静。我便想着，若是这书签能让他们在翻动书页时，多一分……安宁的感觉，那……那是不是也挺好？”
没有提及“卖出去”，没有纠结于“值不值钱”，她的话语里，只有对物件本身功用与情感传递的纯粹思考。
“以简驭繁，以少胜多，这正是东方审美的精髓。”我为她续上一道茶，茶雾氤氲，模糊了她脸上那抹尚存的羞怯，“你能从追求技艺的繁复，转向体察心境的宁静，这份转变，比任何精巧的技艺，都更为难得。”
青禾闻言，眼底泛起一层亮光，那光芒，如同被晨露洗涤过的叶片，清新而纯粹。她拿起那枚梅花书签，在指尖轻轻着，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我以前……总觉得憋屈，觉得没人懂我。”她低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我剖白，“可现在想想，或许……或许是我自己，先把心门关得太，只顾着跟自个儿较劲，也听不进旁人的话，更……更没想过，我做的东西，除了我自己喜欢，还能带给别人什么。”
她顿了顿，眼神中掠过一丝释然：“那位先生说，‘自在与本真’。我琢磨了好几天，好像……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就是……就是顺着自个儿的心意去做，不强求，也不刻意。东西做出来了，它自己会说话。”
阳光在茶室中缓缓移动，将那枚小小的竹制书签，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它不似金玉那般耀眼，也不似珠翠那般华丽，却自有其朴素的雅致与安然的意韵。
“这枚书签，”青禾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全新的、试探性的期待，却不再似从前那般惶惑不安，“您觉得……它能……能放在那个架子上吗？虽然……虽然它不值什么钱。”
“你的每一份心意，都值得被看见。”我含笑点头，“价值，从来不只在金钱。它能予人心安，这份‘用’，己是千金难换。”
青禾的脸上，绽放出比方才更为明朗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寒冬里悄然绽放的一朵腊梅，清雅，却带着顽强的生命力。她郑重地将那枚梅花书签，连同包裹它的粗布，一同摆放在博古架上一个不甚起眼，却自成一隅的位置。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那些银丝耳坠、琉璃手串、雪莲发簪并列，却丝毫不显逊色。因为，它承载着一颗正在苏醒的匠心，一份由“我执”转向“利他”的，细微却坚定的转变。
我知道，青禾心湖的冰层，又消融了许多。那初升的月影，己然能够清晰地倒映其上。璞玉，在经历耐心的琢磨与善意的引导后，正一点一点，焕发出它内在的温润光华。而这条路，虽漫长，她却己然踏出了至为关键的一步——从向外索求认可，转向了向内探寻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