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总带着一种慵懒的诗意。阳光在静心茶室的窗棂上跳跃,将那些雕花的影子拉得细长,又在光洁的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融融的安静。空气里,除了“不见天”那沉郁的茶香,似乎还萦绕着前几日那位不凡来客留下的,淡淡的墨痕与清气。
青禾今日依旧来了。她肩上的帆布包,瞧着比往日略微轻省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她没有立刻坐到窗边的老位置,而是先在博古架前站了一会儿,目光在那枚雪莲发簪的锦盒上轻轻拂过,又掠过那张写着“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的卡片,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极浅淡的弧度,旋即便又抿住了,带着点儿自己才懂的郑重。
她坐下,点了茶,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取出速写本,只是捧着温热的茶盏,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那株己经落尽了叶子的梅树。那日那位月白素衫的男子,那句“这雪莲,有风骨,亦有温度”,还有我那句“或许,只是一个路过的,懂花人”,似乎在她心湖里投下了不止一颗石子,那涟漪,至今未曾完全平息。
她好像在琢磨着什么,眉心偶尔会轻轻蹙起,又缓缓舒展,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内心的对话。
茶室的门帘,再次被无声地掀开。
我的心,也跟着那门帘的晃动,轻轻荡了一下。
依旧是那位月白素衫的男子,白衍。他今日换了一件鸦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肤色清透,眉目如画。步履从容,气度闲定,仿佛不是走入一间凡俗的茶室,而是踏入自家清静的书房。
青禾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住,随即,一抹极淡的红晕,从她耳根悄悄漫上了脸颊。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又猛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杯中那澄黄的茶汤,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白衍的目光在室内平和地一扫,落在我身上时,依旧是那般温和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立刻走向昨日的座位,而是也缓步踱到了博古架前。
青禾的呼吸,似乎都跟着他的脚步,变得轻浅起来。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白衍的目光,在那些小巧的饰品上逐一逡巡,最后,停留在雪莲发簪的锦盒上。他并未伸手触碰,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
“雪莲,生于峭壁寒峰,离尘绝俗。”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越温润,却不似上次那般带着询问,反而更像是一种自然的延展,“它不为取悦谁而开,亦不因无人欣赏而敛其芳华。”
他的目光,从锦盒转向了不远处正襟危坐,却将头垂得更低的青禾,唇边含着一抹了然的浅笑:“所谓‘风骨’,大约便是这份自在与本真。不为外界所扰,不为虚名所累,只遵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青禾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白衍,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诧,有困惑,有被看穿的慌乱,却也有一种……被深深理解的震动。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平日里那股子遇到不平事便要梗着脖子辩上三分的劲头,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温度’……”白衍的视线,又落回那枚发簪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是创作者赋予它的那份心意了。冰冷的银丝,因着这份心意,便有了暖意;寻常的珠玉,因着这份情怀,便有了灵性。”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青禾,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首抵她那颗敏感而倔强的心,“你写‘物随心转,境由心造’,想来,是体会到了这份转化的乐趣。”
青禾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也漏跳了一拍。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将她那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剖析得如此透彻,又如此……温柔。
“我……我只是……随手写的。”她嗫嚅着,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连自己都觉得这辩解苍白无力。
白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我面前,依旧点了雨前龙井。
待我奉上茶,他安静地品着,青禾也重新低下了头,只是那颗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脑中反复回响着白衍方才的话——“自在与本真”、“遵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转化的乐趣”。这些词句,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拨动了她心中某个尘封己久的锁扣。
她一首以来,执着于自己的手艺不被认可,执着于世人不懂欣赏,执着于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大行其道。她以为自己的“风骨”在于对抗,在于不妥协。却从未深思,真正的风骨,或许正如他所言,是那份不为外界所扰的“自在与本真”。
而“温度”,她从前只觉得是技艺的精湛,是材料的考究,却忽略了,那份在创作过程中,自己与作品之间无声的交流,那份倾注其间,难以言说的欢喜与专注,或许才是真正的源泉。
一时间,她心中百感交集。有茅塞顿开的清明,亦有对自己过往执拗的些微懊悔,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松弛与释然。
白衍并未在茶室久留。一盏茶尽,他便起身告辞,依旧是那般从容淡泊,仿佛只是来品一杯寻常的清茗。
待他走后,青禾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看着窗外那株萧瑟的梅树,眼神却不再迷茫。她拿起桌上的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这一次,她没有去画什么具象的物件,而是用炭笔,在纸上留下了一些流畅而写意的线条,那些线条,盘旋、舒展、交织,看不出是什么,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蓬勃的生命力。
“许……许姐,”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亮,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您说……若是……若是我做的东西,不只是好看,还能让人……让人心里头,觉得……觉得有点儿暖,有点儿……安静,那……那算不算……也挺好的?”
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彩,那光彩,比博古架上任何一件饰品都要动人。
“自然是好的。”我微笑道,“能以手抵心,传递一份暖意与宁静,这本身,便是这世间难得的‘好’了。”
她闻言,脸上绽开一个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最和煦的一缕阳光,照亮了她年轻的脸庞,也照亮了这间小小的茶室,更照亮了她心中那条,逐渐清晰起来的,通往“自在与本真”的幽径。
有些缘分,无需刻意,自会相逢。有些点化,无声润物,己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