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冬雪过后,天气反倒一日暖过一日,窗外那几株腊梅,不知何时,己悄然缀上了细密的鹅黄花苞,在疏朗的枝条间,透着隐隐的香气。静心茶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新沏的六安瓜片的清冽与博古架上沉香木散发出的悠远气息。
青禾今日踏入茶室时,那份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平和与安然,愈发明显。她肩上的帆布包依旧,却不再显得鼓鼓囊囊,反而透着一股妥帖的利落。她照旧拣了窗边的位置,今天竟点了“雨前龙井”。待我将茶具一一摆好,她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刻品茗,而是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缎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枚新制的青玉蝉形佩。那玉蝉雕工精巧,薄翼如纱,腹纹清晰,形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玉质温润,色泽青碧,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许姐,您看这个。”青禾将玉蝉托在掌心,递到我面前,眼底是纯粹的欣喜与探询,没有了从前那种急于证明自己的紧张。
我接过玉蝉,入手微凉,细细观赏,只觉这蝉儿不仅形似,更难得的是那份神韵——静中寓动,带着一股破土而出、引吭高歌的勃勃生机。
“这蝉,雕得真好。”我由衷赞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意境,尽在其中了。”
青禾闻言,唇角弯起一个舒心的弧度:“我做它的时候,心里头就想着那份不屈不挠的劲儿。不像以前,总琢磨着怎么讨巧,怎么炫技。这一回,就只是想把那蝉儿最本真的样子,给做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斜逸的梅枝,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说来也怪,以前越是想做好,越是束手束脚。如今不想那么多了,反倒觉得……手顺了,心也顺了。”
我们正说着,茶室的门帘被轻轻挑开,白衍缓步而入。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暗纹长衫,更衬得他眉目清俊,气度疏朗。他目光在室内平和地一扫,最后落在我与青禾之间,看到那枚玉蝉,眼中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
“看来,又有佳作问世了。”他走到近旁,声音温润。
青禾脸上微微一热,却己不似从前那般局促,而是坦然地将玉蝉递给白衍观赏:“白先生,您给看看。”
白衍接过玉蝉,细细端详片刻,微微颔首:“蝉者,清高纯洁,脱胎换骨。此物,不仅形备,神亦足矣。观其气息,己无半分滞碍,可见雕琢者心境之通达。”
青禾听着白衍的点评,眼中的光彩愈发明亮。她收回玉蝉,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中,又从帆布包里取出针线和一块未完成的苏绣绣片,开始低头安静地做起活计。那绣片上,是西湖的断桥残雪景致,只绣了一半,湖水、断桥己初具轮廓,留白处,似有无尽的意蕴。
阳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娴熟而专注,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宁静忘我的氛围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那绣片上的断桥太过逼真,又或许是这茶室的氛围太过安宁,青禾穿针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仿佛透过那绣线,看到了什么遥远而模糊的景象。
她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指尖无意识地在绣片上那座断桥的轮廓上轻轻着。
“这桥……”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熟悉……好像……好像我曾经……站在这里……等过谁……”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与白衍相视一眼,都未曾出声打扰。
青禾的眼神越来越空洞,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怔怔地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那些被尘封的,属于遥远前世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平静的识海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水汽氤氲的西子湖畔……烟雨迷蒙的断桥……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还有……还有那座高耸入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雷峰塔……
“啊——”她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呼,双手抱住了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些模糊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的神识。怨恨、不甘、无助、绝望……种种激烈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首首地射向我,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澈或探询,而是充满了震惊、迷茫、痛苦,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辨认。
“你……你……”她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你……是……许……许仙?!”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她齿间炸开。
茶室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窗外的腊梅依旧含苞待放,白衍依旧神色平静,而我,迎着她那双写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却唯独没有意外。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与我命运紧密纠缠,历经千年轮回,饱受“我执”之苦的灵魂,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
“小青,我等你……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