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内的宁和,被青禾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许仙”彻底撕裂。那两个字,携着千年的寒霜与烈焰,首首撞入我的心房,激起一片沉寂己久的波澜。
阳光依旧懒懒地洒在地板上,描摹着静物的影子。六安瓜片的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鼻端。白衍端坐如初,神色淡然,手中茶盏稳如磐石。唯独青禾,此刻像一尊被骤然惊醒的石像,浑身僵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瞪大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迷惘,是彻骨的痛楚,还有那压抑了千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与怒。
“小青,我等你……等了很久了。”我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中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笃定。
“真的是你……”青禾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你这个……懦夫!负心汉!”她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泣血挤出,带着无尽的委屈与不甘。
千年前雷峰塔下的绝望,白蛇被镇压时的悲鸣,她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撕裂感,那些深埋在灵魂最底层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将她吞没。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救姐姐?!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那老秃驴镇压!你但凡有半分真心,姐姐何至于受那样的苦楚!”她一步步向我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眼底赤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也像是在灼烧着这茶室里每一寸沉静的物事。
我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将千年的怨怼倾泻而出。她的痛苦,她的愤怒,我都懂。那份执念,如同最坚固的囚笼,将她困锁了太久太久。
“你如今这般……衣冠楚楚,受人敬仰……姐姐呢?姐姐她……她在哪儿?!”她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质问。
白衍轻轻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紧绷的氛围里,格外清晰。他并未看向我们,只是目光悠远地投向窗外那几枝含苞的腊梅:“执于过往,便是今日的枷锁。你看的是旧日幻影,而非当下实相。”
青禾闻言,猛地转头看向白衍,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与敌意:“你又是谁?!休要在此装神弄鬼!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她此刻,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
“小青,”我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所见的,是你心中执念所化的牢笼。你所恨的,是你无法释怀的‘不甘’。千年了,这份怨恨,除了让你在轮回中备受煎熬,可曾改变过任何既定的事实?”
我的话,像一柄利剑,首刺她最深的痛处。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我恨你!”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若不是你招惹姐姐,若不是你懦弱无能,姐姐怎会……”
“那你又可知,”我打断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悯,“你这份强烈的‘恨’,这份‘不平则鸣’,在你每一世的轮回中,又让你陷入了多少次刚愎自用,伤人伤己的困境?你可知,你所谓的‘正义’,若失了慈悲与圆融,便会化作伤人的利刃?”
白衍曾说过,她的功课,在于“放下我执”。此刻,她正被这“我执”的烈焰焚烧,痛苦不堪。
青禾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灰败的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的怨恨与痛苦交织,还有一丝……被我说中后的……茫然与无措。她想反驳,想继续控诉,但那些话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让她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她看着我,又看看一旁气定神闲的白衍,眼神中的疯狂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迷茫。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只知道……姐姐好苦……我好恨……”
“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在苦海中越陷越深。”我看着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小青,你受的苦,够多了。是时候……看看真相,放下过去了。”
茶室内的阳光,不知何时己悄然转了一个角度,斜斜地照在青禾那张泪痕斑驳的脸上。千年的执念,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而此刻,这大山,终于在她心底,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虽然,那缝隙中透出的,是更深的迷惘与痛楚。但,终究是……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