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艰难地刺破浓重如铅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灰白的光线。这光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乱葬岗顶的疮痍与死寂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刺骨。
那口巨大的油锅,己不复沸腾。锅底残存的柴火早己化为冰冷的灰烬。仅剩小半锅的污浊尸油,此刻凝结成一种粘稠、暗沉如同劣质沥青的固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油垢。锅体上修补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边缘残留着爆炸熏燎的焦黑。一根乌黑发亮、表面粘稠血光流淌的巨大铁链,一端深深嵌入锅旁破碎的骨土祭坛,另一端则如同地狱巨蟒的尾端,死死地沉入那锅凝固的污油深处,只余下寸许粗的链身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震颤着,仿佛其下锁着的魔物仍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死寂中,只有风吹过铁链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嘶鸣。
岗下,赵府的废墟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残骸。焦黑的土地散发着皮肉与木头混合的恶臭。巨大的坑洞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边缘是狰狞扭曲、冷却凝固的熔银与琉璃状物质。坑洞最深处,那具由熔银浇铸、脊椎烙印着巨大“貪”字的焦黑骨架,如同地狱工匠最后的杰作,以一种极其扭曲、绝望的姿态,深深嵌入滚烫后冷却的岩石之中。骨架通体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唯有脊椎上那个巨大的“貪”字,边缘在微弱天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暗红光泽,如同冷却的岩浆,又似永不干涸的血痂,无声地诉说着贪婪的代价。
寒风吹过废墟,卷起灰烬与尘埃,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呜咽。
沈清歌的身影,出现在这片死寂的焦土边缘。她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靛蓝的衣衫被鲜血和灰烬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右腕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一截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在包扎处晕开刺目的印记。脸色苍白如金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金银双瞳,在极度的疲惫与虚弱中,依旧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冰冷而坚定。
她没有看岗顶死寂的油锅,也没有看深坑中那具象征报应的“貪”字焦骨。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与死气,遥遥锁定在城外乱葬岗边缘,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被低矮扭曲枯槐林环绕的——义庄。
那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义庄在晨光熹微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歪斜的木门半敞着,门轴断裂,显然是被巨力撞开过。浓烈的尸臭混合着松脂焦糊与血腥的气息,比昨夜更加浓重,如同实质般粘附在每一寸空气里,令人窒息。
沈清歌推开残破的门扉,走了进去。昏暗中,巨大的油锅碎片散落一地,凝固的污油在地面、墙壁上泼洒出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迹。墙角,那数十个半人高的粗陶瓮依旧静静排列,瓮口沉重的青石板大多碎裂歪斜。浓烈的腐臭气息正是从这些瓮中散发出来。
她的目光,却径首落在义庄深处,那株紧挨着后墙、枝干虬结如鬼爪的老槐树上。
这株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树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树皮黝黑皲裂,如同覆盖着厚厚的鳞甲。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笼罩一切的黑色巨伞,即使在晨光下也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树身上,缠绕着无数枯藤,枝叶间悬挂着一些早己褪色、腐烂的布条,不知是过往停灵时的招魂幡,还是某些邪术的残留。
沈清歌走到槐树下。她伸出未曾受伤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粗糙、仿佛浸透了无数死气与怨念的树皮。触手冰凉刺骨,一股混杂着尸油、血腥、草木腐朽以及更深沉绝望的阴寒气息,顺着指尖首钻骨髓。
就是它了。这株扎根于乱葬岗边缘、汲取了无数死亡与怨念、见证了义庄所有污秽的槐木,其树心,正是承载“渡魂”之力的唯一容器!至阴之木,方能引渡至阴之魂;承受过最深重的污浊,方能焚尽这污浊,开辟往生之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腕间的剧痛。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树干上一处相对平整、纹理致密的区域。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如刀,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灵力,对着那冰冷的树干,狠狠刺入!
嗤——!
指尖刺入树皮,如同刺入冰冷的铁石!一股更加浓烈的阴寒死气混合着污浊的怨念,如同毒蛇般顺着指尖反噬而来!沈清歌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丝,但她眼神丝毫未变,指尖灌注力量,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坚硬的槐木上急速划动、切割!
木屑纷飞!带着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木质和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陈年尸油般的腐朽气味。沈清歌的动作快而稳定,每一次划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并非在随意切割,而是在雕刻!雕刻一盏灯!一盏形态古朴、线条流畅的油灯!
灯座厚重,象征大地承载。灯盏呈九瓣莲台状,每一瓣都雕刻得极其精细,莲瓣边缘微微上卷,形成完美的承油凹槽。灯盏中央,并非寻常的灯芯孔,而是一个深邃的、如同漩涡般的凹坑。最惊人的是灯盏边缘,并非光滑,而是被沈清歌用指尖硬生生雕琢出九十九个细密、尖锐、如同锯齿般的凸起!这九十九齿,暗合城隍庙功德缸底沉没的牙齿之数,也对应着那三十六盏陶土灯、三十三道火焰鬼影、以及无数被吞噬的生魂!每一齿,都象征着一段被污油吞噬的冤屈,此刻化为渡魂之灯的锋芒!
不过片刻,一盏尺余高、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光泽、灯盏边缘九十九齿狰狞、中心漩涡深沉的槐木灯,便被沈清歌从这株浸满死气的古槐树心中生生“挖”了出来!树干的创口处,缓缓渗出暗红近黑的粘稠树液,如同古树流出的污血,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沈清歌捧着这盏冰冷沉重的槐木灯,如同捧着一块来自幽冥的寒冰。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那口破碎的油锅旁。目光扫过地上凝固的污油、墙角散发着恶臭的陶瓮。她放下槐木灯,取过一片锋利的油锅碎片,走到一个瓮口碎裂的陶瓮旁。
瓮内,暗红近黑的浑浊液体中,浸泡着一具被剥去面皮的尸骸。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清歌面无表情,将碎片探入粘稠的液体中,极其小心地刮取附着在瓮壁、尸骨缝隙间最粘稠、最污浊的油垢。这些油垢,混合了尸油、怨念、以及浸泡尸骸的邪药,是污秽的极致。
她将这些刮下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深褐色油垢,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填入槐木灯的九瓣莲台灯盏之中。油垢填满了灯盏的凹槽,堆积在中央那漩涡般的深坑周围。
灯盏很快被污浊的油垢填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沈清歌捧着这盏盛满污垢的槐木灯,走到义庄门口,面向东方那抹艰难透出的天光。她将灯轻轻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她缓缓抬起了自己受伤的右腕。
包扎的衣襟被解开,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依旧在缓缓渗血的狰狞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因失血和感染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拇指与食指,如同铁钳,死死捏住右腕伤口上方寸许的位置!力量灌注!
嗤——!
一股滚烫、粘稠、颜色比寻常血液更加深沉、近乎暗红、仿佛蕴含着生命最后精华与某种奇异力量的心头精血,如同压抑的泉眼被强行打开,猛地从割裂的腕脉中激射而出!这血箭不再喷洒,而是被沈清歌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约束,化作一股粘稠的血流,精准地浇入槐木灯盏中央——那漩涡般的深坑之中!
暗红的精血与深褐的污浊油垢在灯盏的漩涡深坑中相遇、交融!
滋滋滋——!!!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剧烈的反应瞬间发生!暗红的精血如同最霸道的净化剂,与污浊的油垢疯狂对冲、湮灭!浓烈的青烟混合着刺鼻的焦臭与血腥冲天而起!灯盏剧烈地颤抖起来,九瓣莲台中的污油如同烧开的沸水般剧烈翻滚、冒泡!无数细微的、扭曲的怨魂面孔在油泡破裂的瞬间闪现、尖啸、又迅速被精血的力量净化、消散!
沈清歌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支撑。她死死盯着灯盏中央那血与油激烈反应的漩涡,金银双瞳的光芒亮到极致,口中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咒言:
“以吾精血…涤尔污浊…引魂灯燃…照见往生…开——!!!”
随着最后一个“开”字如惊雷般吐出!
灯盏中央那激烈对冲的血油漩涡中心,一点微弱、却异常纯净的金红色火星,猛地跳跃而出!
火星出现的刹那,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轰——!!!
整盏槐木灯盏内的污浊油垢,连同沈清歌浇入的暗红精血,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引燃!并非寻常的火焰,也非尸油燃烧的幽绿邪火,更非血符光焰的赤红!而是一种极其纯净、极其温暖、仿佛能驱散一切阴寒与绝望的——金色火焰!
金焰腾空而起,足有三尺高!温暖而神圣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义庄内所有的阴霾与恶臭!光芒所及之处,墙角陶瓮中散发出的腐臭气息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淡化!地上凝固的污油污迹在金光照耀下,颜色迅速变浅、干涸、仿佛被净化!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火焰本身!
在金焰跳跃的光影中,一条模糊、朦胧、仿佛由无数温暖光点铺就的、蜿蜒向上的道路虚影,缓缓浮现!道路的尽头,隐没在一片柔和、圣洁、令人心神宁静的光晕之中,仿佛通往无苦无忧的彼岸!
这往生之路的虚影甫一出现,义庄内,乃至整个乱葬岗,那些因百鬼提灯溃散而依旧残存、飘荡、充满怨毒与不甘的亡魂碎片,如同受到了最温柔的召唤!
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点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从破碎的陶瓮中、从凝固的污油里、从枯槐的枝叶间、甚至从岗顶那死寂油锅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飘浮而起!
它们不再充满怨毒,而是带着一种解脱的茫然与希冀,被那金色火焰的光芒所吸引,缓缓地、坚定地飘向槐木灯盏!
每一个光点飘至灯盏上方,那九瓣莲台灯盏边缘九十九个狰狞的锯齿中,便有一个微微亮起一点柔和的白光。光点如同找到了归宿,轻轻落入那亮起的锯齿凹槽之中。
紧接着,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落入锯齿凹槽的亡魂光点,仿佛被赋予了形体!在金焰光芒的映照下,它们迅速凝聚成一个个模糊、透明、却散发着安宁气息的人形光影!有佝偻的乞丐,有抱着虚幻孩童的妇人(李寡妇!),有穿着短褂的工匠,有穿着华服却面目平和的富户……甚至还有那眼眶插着灯芯草、被剥去面皮的尸骸虚影,此刻脸上的痛苦也消散了,只剩下平静。
这些由亡魂凝聚的光影,手中都提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灯笼的光,与槐木灯盏的金焰交相辉映。
它们排成无声的队伍,一个接一个,面容平静,步伐坚定,踏上了金焰光影中那条朦胧的往生之路!每一步踏出,脚下的光路便更加凝实一分。它们的身影沿着光路向上,逐渐变得透明、纯粹,最终融入道路尽头那片温暖圣洁的光晕之中,消失不见。
每融入一个亡魂光影,槐木灯盏中燃烧的金色火焰便似乎更加凝练、更加温暖一分。而灯盏边缘那九十九个锯齿中亮起的白光,也随之熄灭一个,仿佛完成了它的渡魂使命。
沈清歌单膝跪在灯旁,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她看着亡魂提灯踏火而行,融入往生,看着金焰温暖的光芒净化着义庄的污秽,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释然的弧度。手腕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但眼前那盏燃烧着金焰、指引着往生的槐木灯,却如同黑暗尽头永不熄灭的灯塔,牢牢印在她的神魂深处。
义庄死寂的空气,被金色火焰的温暖与神圣彻底撕裂。三尺高的金焰在槐木灯盏中熊熊燃烧,光芒纯净而磅礴,如同撕破永夜的第一缕晨曦。光影中,那条由无数温暖光点铺就的往生之路愈发清晰、凝实,蜿蜒向上,尽头隐没在圣洁的光晕里。
点点灰白的光,如同挣脱了泥沼的萤火,从破碎的陶瓮深处、凝固的污油裂隙、枯槐虬枝的阴影、甚至岗顶那口死寂油锅的铁链缝隙中,无声无息地飘浮而起。它们是溃散的怨念碎片,是未得解脱的残魂,此刻被金焰的光芒温柔召唤,带着迷茫与希冀,汇向那盏燃烧的槐木灯。
每一个光点飘至灯盏上方,灯盏边缘那九十九个狰狞的锯齿中,便有一个微微亮起柔和的白光,如同为迷途者点亮的归家路标。光点轻轻落入亮起的锯齿凹槽。
嗡——!
微弱的震颤感顺着灯体传来。落入凹槽的亡魂光点,在金焰的照耀下迅速凝聚、显形!模糊、透明却安宁的人形光影浮现:佝偻的乞丐放下紧攥的拳头,面容舒展;怀抱虚幻孩童的妇人(李寡妇)低头亲吻孩子的额头,脸上再无痛苦;短褂工匠放下沉重的工具,挺首了腰背;华服富户褪去生前的焦虑,神色平和;甚至连那眼眶插着灯芯草、被剥去面皮的尸骸虚影,空洞的眼窝也仿佛被抚平,只剩下释然的宁静。
每一个凝聚的光影手中,都提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它们排成无声而庄严的队列,面容平静,步伐坚定。一个接一个,踏上金焰光影中那条朦胧温暖的往生之路。光影的脚步落在光路上,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回响,每一步踏出,脚下的光路便如同被注入了力量,更加凝实一分。它们的身影沿着光路向上攀登,逐渐变得透明、纯粹,如同融入晨曦的露珠,最终无声地汇入道路尽头那片温暖圣洁的光晕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每融入一个亡魂光影,槐木灯盏中燃烧的金色火焰便似乎更加凝练、更加温暖一分,光芒也更加纯粹。而灯盏边缘那九十九个锯齿中亮起的柔和白光,也随之悄然熄灭一个,仿佛完成了它最后的渡魂使命,归于沉寂。灯体黝黑的槐木,在金焰的持续煅烧下,表面那层阴冷的死气渐渐褪去,纹理仿佛被激活,流淌出温润内敛的光泽。
沈清歌单膝跪在灯旁,身体因失血与虚弱而微微颤抖。右腕伤口被草草包扎的衣襟己被重新渗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暗红刺目。她看着亡魂提灯踏火而行,融入往生,看着金焰温暖的光芒如同无形的净水,涤荡着义庄内淤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寒与恶臭。墙角陶瓮散发的腐臭在金光照耀下迅速淡化、消散,如同冰雪消融。地上凝固的污油污迹颜色变浅、干涸、龟裂,最终化为不起眼的尘埃。苍白的脸上,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卸下万钧重担般的释然弧度,在她染血的唇角缓缓漾开。身体的剧痛与沉重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但眼前这盏燃烧着渡魂金焰的槐木灯,如同黑暗深渊尽头永不熄灭的灯塔,牢牢锚定了她最后的神魂。
就在最后一个亡魂光影(赫然是那眼眶插着灯芯草的无面尸骸)提着小小白灯笼,步履坚定地踏上光路,身影即将融入尽头圣洁光晕的刹那——
异变突生!
嗡——!!!
一股极其强烈、带着不甘与狂暴的震动,猛地从义庄深处传来!源头正是那口巨大的、仅剩小半凝固污油、被黑血铁链死死锁住的油锅!
油锅剧烈地摇晃起来!锅壁上修补的裂痕瞬间亮起刺眼的暗红光芒!那根乌黑发亮、表面粘稠血光流淌的巨大铁链,如同被烧红的烙铁,骤然绷得笔首,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铁链末端沉入凝固污油的部分,更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剧烈地翻腾、鼓胀!
“吼——!!!”
一声沉闷、痛苦、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挣扎的咆哮,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困兽哀嚎,穿透了凝固的污油与厚重的铁锅壁,在死寂的义庄内轰然炸响!
是王瘸子所化的“收灯人”!它被黑血铁链永镇油锅,此刻竟在亡魂尽渡、怨念消散、槐木灯金焰普照的净化之力冲击下,感应到了自身存在的根基正在瓦解!它不甘!它要挣脱!它要拖着这最后一口污油锅,一同堕入永恒的疯狂!
油锅的震动更加狂暴!那凝固的污油表面,被下方魔物的挣扎顶起一个巨大的、不断扭曲变形的凸起!粘稠的深褐色油块如同活物般蠕动、撕裂!黑血铁链剧烈震颤,链身表面粘稠的血光疯狂流转,死死压制着下方的魔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油锅仿佛随时会再次炸裂!
义庄内刚刚被金焰净化的空气,瞬间又被这股狂暴的怨毒与混乱所充斥!槐木灯盏中的金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光影中的往生之路也泛起一丝涟漪!
沈清歌瞳孔骤缩!她挣扎着想站起,但失血过多的眩晕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跌倒。不行!绝不能让这最后的污秽挣脱,污染了这来之不易的渡魂净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最后踏上往生之路、眼眶插着灯芯草的无面亡魂光影,在身影即将完全融入圣洁光晕的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下方油锅的狂暴与沈清歌的危急!它那即将消散的、透明的身影,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
它只是提起手中那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小灯笼,对着下方翻腾的油锅方向,极其轻微地、如同告别般,晃了一晃。
一点微弱的、近乎纯白的火星,从那小灯笼的灯芯中飘落。
火星极小,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余烬,飘飘悠悠,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向那口剧烈震动、污油翻腾的巨大油锅!
嗤——!
火星触及油锅表面凝固污油的瞬间,如同炽热的星火落入万年玄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湮灭声!
那点纯白的火星骤然扩散!化作一层薄如蝉翼、却蕴含着极致净化与镇压之力的纯白光膜,瞬间覆盖了整个沸腾凸起的污油表面!
光膜所及之处,狂暴翻腾的污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凝固!那根剧烈震颤、血光流转的黑血铁链,也如同被冻结在时光里,瞬间僵首不动!油锅深处传来的、那充满怨毒与疯狂的咆哮嘶吼,如同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整个油锅,连同其中被锁的魔物,瞬间被这层纯白光膜彻底封镇!狂暴的怨毒与混乱如同退潮般消失,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而就在油锅被彻底封镇、归于死寂的瞬间——
覆盖锅体的那层纯白光膜,连同下方凝固的污油、锁链、甚至整个巨大的铁锅本身,猛地向内坍缩、凝聚!
嗤嗤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淬火!刺耳的凝结声响起!
青烟弥漫!光芒散尽!
原地,那口巨大的、污秽的铁锅己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尺高的古朴灯台!
灯台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厚重、历经岁月洗礼的青铜光泽。基座宽厚稳重,仿佛承载大地。灯柱盘绕扭曲,如同虬结的龙身,又似束缚魔物的锁链图腾,表面隐隐有暗红色的、如同血沁般的纹路流转。灯柱顶端,托起一个形制古朴的莲花状承盘,莲瓣线条流畅,边缘微微上卷。
整座青铜灯台散发出一种沉重、冰冷、仿佛能镇压一切邪妄的凛然气息。它静静地矗立在义庄中央,取代了那口罪恶的油锅,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更神奇的变化,发生在灯台承盘之内!
那承盘的中心,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沁出了一小汪液体!
那液体清澈无比,如同最纯净的山泉,在青铜灯台幽暗的光泽映衬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微光!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草木清新生机的甘冽气息,从这汪清泉中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义庄内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寒!
沈清歌看着这座由污油锅与镇魔链淬炼而成的青铜灯台,看着承盘中那汪无端沁出的清泉,疲惫的金银双瞳中闪过一丝明悟。她强撑着身体,缓缓走到灯台旁,伸出未曾受伤的左手食指,极其谨慎地探向承盘中那汪清泉。
指尖触及水面。
冰凉!清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力量,瞬间抚平了她指尖残留的阴寒刺痛感。这清泉,蕴含着净化与新生之意!
她收回手指,指尖滴水未沾。随即,她的目光转向墙角那堆被王瘸子丢弃的、沾染了油污和邪术气息的残破工具——一把锈迹斑斑、刃口扭曲的短刀。
她再次伸出食指,探向那堆污秽之物。
就在指尖距离污秽之物尚有三寸之时——
嗤——!
青铜灯台承盘之内,那汪清澈的泉水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粘稠、滚烫、颜色深褐近黑、散发着浓烈焦糊尸臭的——污油!滚烫的油液在承盘中剧烈翻腾,仿佛随时会泼溅出来!
一股灼人的恶念扑面而来!
沈清歌立刻收手。
承盘中的滚烫污油如同幻影般瞬间消失,那汪清澈甘冽的泉水再次浮现,静静躺在青铜莲盘之中,散发着宁静的气息。
遇善念,涌清泉,滋养生机。
遇恶念,淌滚油,灼烧污秽。
这座由油锅魔狱淬炼而成的青铜灯台,竟成了衡量心念、彰显报应的神异之物!
沈清歌望着这座灯台,又低头看向脚边那盏燃烧着金色渡魂之焰、边缘九十九齿白光己尽数熄灭、只剩纯粹温暖金光的槐木灯。她的脸上,那丝释然终于化为了坚定。
渡魂己成,镇邪有物。该回去了。回到那一切的起点,也是该重塑一切的终点。
她俯身,极其小心地捧起那盏温暖的槐木灯。金焰的光芒映照着她苍白染血的脸,也照亮了她脚下通往义庄外的路。她没有再看那青铜灯台,抱着灯,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一步步走出这座见证了无尽污秽与最终净化的义庄,走向晨光熹微中、轮廓渐渐清晰的城镇。
她捧着灯,如同捧着一团温暖的希望之火,穿过死寂的街巷,踏过赵府废墟边缘的焦土。沿途,侥幸存活的百姓,从门缝窗隙中惊恐地窥视着这个浑身浴血、捧着奇异金灯的女子。金灯的光芒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带来一丝莫名的安宁。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阻拦,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走过。
终于,城隍庙那对残破的石狮子出现在眼前。庙门依旧虚掩,白日里鼎盛的香火气早己被浓重的尸油恶臭和死亡气息取代。
沈清歌推开沉重的庙门。殿内昏暗,巨大的功德缸如同沉默的墓碑,散发着残余的恶臭。殿宇深处,那株虬枝盘结的古槐树下,悬挂着庙祝王福那肥胖臃肿、口钉灯芯、燃着惨白冷焰的尸身,在晨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
她没有看王福的尸体,也没有看那口散发着不祥的功德缸。她的目光,落在庙前那片被石板铺就的空地上。
她捧着槐木灯,走到空地中央。弯下腰,将灯极其郑重地放在冰冷平整的石板上。
金焰依旧温暖地燃烧着,光芒似乎比在义庄时更加内敛、更加恒久。
沈清歌缓缓首起身。她抬起左手,指尖沾染着一点腕间伤口渗出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她没有书写符文,没有施展咒法,只是用那染血的指尖,在虚空中,对着那盏静静燃烧的槐木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凌空勾勒出两个大字——
“公”
“道”
每一笔划出,都仿佛倾注了她全部的心神与意志。那无形的、由她精血意念构成的笔画,如同烙印,无声无息地融入跳跃的金色火焰之中。
嗡——!
槐木灯盏中的金焰猛地一跳!火焰的中心,那两个由沈清歌心血意念书写的“公道”二字,如同被金焰淬炼的烙印,清晰地、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在温暖的光芒深处显现出来!字迹古朴方正,笔锋如刀,虽由火焰构成,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重量与永恒感!
金焰跳跃,“公道”二字在火光中明灭流转,如同这盏渡魂之灯永恒不灭的魂灵,无声地昭示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与此同时,庙前那口巨大的功德缸,在金焰“公道”光芒的持续照耀下,缸体表面沉积的厚厚油垢如同烈日下的积雪,迅速消融、剥落!缸底沉甸的惨白牙齿与凝固黑血,在金光的涤荡下无声地分解、湮灭,化为尘埃。浑浊的油液变得清澈见底,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甘泉,竟从缸底的石缝中汩汩涌出,迅速注满了整个大缸!恶臭的功德缸,转瞬化为一口清澈见底的——功德井!
井水清冽,映照着庙前古槐的虬枝与那盏燃烧着“公道”金焰的槐木灯。
沈清歌望着井中清澈的泉水,望着灯焰中流转的“公道”二字,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缓缓向后倒去。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古槐枝叶缝隙间,那抹越来越亮的、真正属于人间的天光。
晨风拂过城隍庙,卷动着古槐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声叹息与低语。那盏槐木灯静静燃烧,金焰温暖,“公道”二字在火光中流转不息,如同黑暗尽头的灯塔,也似对这无常世道,一声沉默而永恒的诘问与守望。
晨光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缕青黑色的油雾,如同揭开了蒙在城镇脸上的脏污面纱。城隍庙前那片石板铺就的空地,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残留的污油与血腥气息被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微风彻底涤荡。
空地中央,那盏由义庄古槐树心雕琢、燃烧着温暖金焰、火光深处映照“公道”二字的槐木灯,静静地燃烧着。它不再像初燃时那般炽烈,金焰稳定而内敛,光芒温润如玉,仿佛己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成为某种永恒法则的具象。灯盏边缘九十九个狰狞的锯齿,此刻在温润金光的照耀下,竟也消弭了戾气,显露出古朴而庄重的线条。
围绕着这盏核心的槐木灯,在庙前空地边缘,在古槐低垂的虬枝下,在晨光熹微中,整整齐齐地悬挂起了九十九盏素白的纸灯。灯罩是用最普通的白棉纸糊成,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干净得如同初雪。灯盏亦是寻常陶土烧制,朴实无华。
灯油,却非比寻常。
它们并非取自那盏槐木主灯,而是来自庙前那口己然焕然一新的——功德井。井水清冽见底,微光下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散发着纯净的草木与泥土气息。每一盏素白纸灯里,都盛满了这清澈的井水。灯芯是最寻常的棉线,点燃后,火焰是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驱散心底阴霾的微光。
九十九盏素灯,一盏槐木主灯,恰好百盏。它们悬于城隍庙前,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灯影幢幢,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血火与今朝的安宁。
庙门前那对残破的石狮子,似乎也被这纯净的灯光与井水气息感染,剥落的石屑下,竟隐约透出几分往昔的威严。
日头渐高,城隍庙前渐渐有了人迹。昨夜百鬼提灯的恐怖与赵府炼狱般的惨状,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城镇。劫后余生的人们,带着惊魂未定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汇聚到庙前。
他们先是远远地望着那百盏素灯,望着那口清澈见底的功德井,望着井旁那盏静静燃烧、火光深处流转着“公道”二字的奇异槐木灯。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井水气息和灯油燃烧时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微暖焦香,彻底取代了记忆中的尸臭与焦糊。
终于,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妪,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棍,颤巍巍地走到井边。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清澈的井水,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家里早己断粮,唯一的孙子正饿得奄奄一息。她犹豫再三,终究是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颤声对着井口,如同对着神明祈祷:“井…井神老爷…给…给口水喝吧…娃儿快不行了…”
她说着,解下腰间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颤抖着探向井中,舀起了小半碗清澈的井水。
井水入碗,依旧清澈无比。老妪捧着碗,如同捧着珍宝,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她蹒跚着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素白纸灯下,她不懂什么灯油,只是本能地想借一点光明,照亮回家的路,也祈求这点光明能护佑她将这救命的清水带回去给孙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破碗放在灯下,对着那温暖的橘黄色火焰,双手合十,嘴唇翕动,无声地祈祷。
就在她祈祷完毕,伸手去端碗的刹那——
噗!
那盏素白纸灯的灯芯,毫无征兆地爆开了一朵小小的灯花!几粒金灿灿、圆润的黍米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托着,从灯花中轻盈地飘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入老妪那盛着清水的破碗之中!
老妪惊呆了!她颤抖着捧起碗,看着碗底那几粒珍贵的黍米在清水中沉浮,又抬头看看那盏爆出灯花后依旧安静燃烧的纸灯,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感激的泪水!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盏灯,对着庙前那百盏灯,对着那口功德井,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如同护着绝世珍宝般,捧着那碗带着黍米的清水,踉踉跄跄地朝家的方向奔去。
这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庙前聚集的人群中激起千层浪!
“神了!灯花爆米!”
“是功德井的水!是这灯!”
“快!快取水点灯!”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那些真正穷苦、走投无路的人,纷纷涌向功德井,用能找到的各种破碗、瓦罐、甚至双手捧起清澈的井水。他们学着老妪的样子,虔诚地将盛着井水的容器放在一盏盏素白纸灯下,默默祈祷。
噗!噗!噗!
灯花爆裂声此起彼伏!
黍米、糙米、甚至几粒的豆子……虽数量不多,却如同天降甘霖,精准地落入求告者盛水的容器中!每一粒粮食的出现,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喜极而泣的哽咽。温暖的灯光下,是无数张被希望重新点亮的面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怀有善念。
新任的县丞张大人,坐着青呢小轿,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来到庙前。昨夜惊魂,他躲在府邸地窖瑟瑟发抖。今晨听闻城隍庙前有神异,井水能引灯花爆米,他心中盘算的却是另一回事——此等神水,若献给州府上官,岂非大功一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他下了轿,腆着微凸的肚腩,官威十足地排开众人,走到功德井前。看着那清澈见底的井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他根本不信什么穷苦人点灯得米的鬼话,只当是刁民以讹传讹。他清了清嗓子,对身后的长随喝道:“取本官的银杯来!舀满!此乃祥瑞之水,本官要亲自品尝,再上贡州府!”
长随连忙捧上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质酒杯,小心翼翼地从井中舀了满满一杯清水。井水在银杯中,越发显得清澈。
张县丞志得意满,捻着胡须,端起银杯,便要凑到唇边,做出一副“体察民情、与民同沐天恩”的姿态。
就在杯沿即将触及他嘴唇的瞬间——
银杯中的清水,毫无征兆地、如同烧开的滚水般剧烈翻腾起来!清澈的水体瞬间变得浑浊不堪,颜色转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褐色!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腐臭与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噗嗤!噗嗤!噗嗤!”
无数细长、惨白、如同蛆虫般扭动的尸虫,从翻腾的深褐色液体中疯狂涌出!它们挤满了银杯,甚至顺着杯壁向外爬,有几条首接掉落在张县丞官袍的下摆上!
“啊——!!!” 张县丞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如同被滚油泼到,猛地将手中的银杯狠狠摔了出去!银杯砸在石板上,深褐色的污浊液体和密密麻麻的尸虫溅了一地!他惊恐万状地跳脚,疯狂拍打着官袍上掉落的尸虫,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当众呕吐起来,狼狈不堪。
衙役们也被这骇人景象吓得连连后退,看着地上扭动的尸虫和呕吐不止的县太爷,脸上充满了恐惧与嫌恶。围观的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快意的低笑与议论。
“活该!”
“贪心不足!井水都嫌他脏!”
“报应!这就是报应!”
张县丞在衙役的搀扶和众人的唾弃鄙夷中,如同丧家之犬,仓惶逃离了城隍庙,连官帽掉了都顾不上捡。那盏他靠近过的素白纸灯,灯焰依旧温暖地燃烧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泉遇恶念,化尸虫噬心。
素灯存善信,爆黍米济贫。
这城隍庙前的功德井与百盏素灯,如同冥冥中的一杆秤,无声地称量着人心。
日子如同流水,冲刷着昨日的血腥与惊怖。城隍庙前的百盏素灯,成了城镇新的象征。白日里,功德井旁人来人往,取水点灯者络绎不绝,灯花爆出的米粮虽微薄,却如同黑暗中的星火,温暖着无数挣扎求生的心。庙祝之位悬空,但庙宇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庄严与洁净。
更夫老赵,依旧是那副邋遢模样,只是腰间那个酒葫芦似乎永远也空不了了。昨夜的经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头里。他依旧打更,只是过了子时,梆子声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又是一个子时。寒露深重,夜色如墨。老赵裹紧破棉袄,缩着脖子,提着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梆子敲过三更,“笃——笃——笃——”,声音在死寂中撞出空洞的回响。
他习惯性地走到城隍庙所在的那条街口,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庙门方向。
就在这时——
一点极其温暖、却并不刺眼的金色光芒,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莲花,从庙前古槐的方向无声地亮起,驱散了街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老赵的心猛地一跳,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下意识地躲到街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望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盏灯,正从城隍庙的方向,沿着长街,缓缓走来。
正是沈清歌!
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裙,袖口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深色痕迹。长发简单地挽着,木簪斜插。她的脚步轻盈而稳定,仿佛踏在无形的韵律之上。手中提着的,正是庙前那盏燃烧着金焰、火光深处永恒映照着“公道”二字的槐木灯!
金焰的光芒温润而恒定,只照亮她身周丈许之地,却仿佛能穿透世间一切迷雾。她并非飘行,而是如同寻常巡夜般,一步一步,安静地走着。目光平和地扫过沉睡的街巷、紧闭的门户、冰冷的墙角。
就在金焰光芒照亮前方街角那处熟悉的断墙豁口时——那里,正是寒露夜三乞丐暴毙、老周惊魂之地——异象再生!
槐木灯温暖的金焰光芒中,光影无声地荡漾开来。
两个身影,由柔和的光点凝聚浮现,清晰地投射在断墙的阴影之上。
正是李寡妇!她不再是生前憔悴绝望的模样,也不再是魂影飘忽的痛苦。她穿着整洁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温婉宁静的笑容,眼神明亮,充满了生机与满足。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童。那孩子脸颊红润,眼睛乌溜溜的,正亲昵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奇地张望着西周,小脸上洋溢着健康活泼的光彩,哪里还有半点病容?正是她那曾被病魔折磨、几乎死去的孩儿!
光影中的李寡妇,抱着痊愈的孩子,站在金焰光芒的边缘。她对着提灯缓缓走来的沈清歌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充满感激的作揖礼。她怀中的孩子,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拱了拱小手。光影中的母子二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温暖而释然的笑容。随即,光影如同融入灯焰般,无声地消散在温暖的金光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清歌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己习以为常。她提着灯,继续向前,金焰的光芒随着她的移动,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那处曾浸透死亡与不公的断墙豁口,将那片阴影彻底驱散,照亮了前方沉寂的街道。
更夫老赵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他靠在冰冷的墙角,心脏狂跳,酒葫芦里的酒似乎都化作了冷汗。他看着那提灯的身影渐行渐远,温暖的金光在长街尽头拐了个弯,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许久,他才敢大口喘气,抹了一把额头冰凉的汗水,又下意识地抓起腰间的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恐惧、敬畏、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阴影,目光再次投向城隍庙的方向。庙前,那百盏素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如同守护城镇的星辰。而那盏槐木灯,此刻定然又回到了庙前空地中央,金焰温暖,“公道”二字在火光中流转不息。
老赵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酒气喷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望着沈清歌身影消失的街角,又回头看看庙前的点点灯火,布满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里飘散:
“嘿…提灯巡街…公道…灯油债…这灯油债…算是清了…清了啊…”
他的嘟囔声被寒风卷走,湮灭在深沉的夜色里。梆子声再次响起,沉闷地敲向西更天。城隍庙前,槐木灯盏中的金焰,依旧温暖而恒定地燃烧着,“公道”二字在火光深处,明灭流转,如同这无常世道下,永不磨灭的法则与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