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财神沈清歌

第一幕 吞种绝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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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女财神沈清歌
作者:
锯条先生
本章字数:
32932
更新时间:
2025-06-24

残阳如血,狠狠泼在清河县龟裂的焦土上。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灼热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吸进肺腑,便是燎原的火。榆树,这曾经在丰年慷慨散落青钱、庇荫行人的长者,如今只剩嶙峋的枯骨。枝桠扭曲着刺向干裂的天空,树皮皲裂翻卷,像无数张无声呐喊的口。树下,零星散落着被风卷下的、早己失去水分的灰败榆钱,踩上去,便碎成齑粉,和尘土再无分别。

饥馑,这头无声的巨兽,早己啃噬尽了清河县的丰腴,只余下嶙峋的骨架。巷陌间,昔日的市声鼎沸被一片死寂取代。偶尔有枯槁的身影,裹着破败的麻布,幽灵般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拖行,眼神空洞,深深陷落在眼窝的阴影里,只剩下对一口吃食最原始、最绝望的渴望。草根树皮,凡带一丝绿意、一丝可能下咽的东西,早己被搜刮殆尽,连路旁的老榆树,也被剥得露出惨白的躯干。

城东破败的土屋里,沈三嫂枯坐灶前。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令人窒息的灰烬味道。她小心翼翼地从墙角那个沾满泥垢的粗陶瓮里,舀出最后浅浅一层粟米。那米粒干瘪灰黄,混杂着不少沙砾,摊在她同样干瘪、骨节粗大的手掌心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她数着,一粒,两粒……指尖的颤抖传递着心底巨大的恐慌。瓮底露了出来,粗糙的陶面刮着她的指尖,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嚓嚓”声。空了。

她猛地闭上眼,那瓮底的冰凉仿佛顺着指尖瞬间冻僵了她的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让她佝偻下腰,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灶沿,指节绷得发白,似乎要把那点仅存的力气都压榨出来,对抗那无边无际、要将人吞噬的饥饿深渊。角落里传来儿子宝柱微弱得像小猫呜咽般的呻吟:“娘……饿……”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己麻木的心头又狠狠剜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灶台边一只豁了口的破碗,“哐当”一声脆响,碎片溅开。她顾不上这些,胡乱用一块补丁摞补丁的破布裹住头脸,只露出那双因饥饿而显得异常大、异常亮的眼睛,那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她必须出去,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一点能塞进孩子嘴里的东西。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间令人绝望的土屋,投入外面那同样令人绝望的、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天地。她沿着熟悉的、如今却显得无比漫长的土路往城外走,目光像两把钩子,在路边每一寸龟裂的土地、每一丛枯死的草根上反复刮擦。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沙砾。偶尔遇见同样出来觅食的乡邻,彼此连眼神都不敢触碰,那里面盛满了太多相同的绝望和即将崩溃的疯狂。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村口那棵最大的老榆树下。这树曾是全村人的福荫,夏日浓荫蔽日,春日里榆钱串串,如碧玉缀满枝头,孩子们在树下嬉闹,妇人们捡拾落下的榆钱蒸饭做饼,清香满村。如今,它只剩一副巨大的、扭曲的枯骨,张牙舞爪地戳在天地间,树皮被剥得斑驳陆离,露出惨白的内里,像被活活剥了皮的血肉。

沈三嫂靠着冰冷的树干滑坐在地,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压垮。她仰起头,枯槁的枝桠切割着血色的残阳,视野一片模糊。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触感,落在她布满尘垢的额头上。

凉凉的,带着一点点

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指尖捻到的,是一小片柔软的东西。她凑到眼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辨认——形状如微缩的铜钱,边缘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近乎透明的浅绿。榆钱?这枯死的树上,竟还有榆钱落下?

她心头猛地一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绕着巨大的树干搜寻。果然!在几处背阴的、尚未被完全剥光的枝桠末梢,她发现了几簇极其稀疏、颜色也黯淡发灰的榆钱串!它们细小得可怜,蔫蔫地挂着,毫不起眼,若非有心细看,在这死寂的枯树上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是风!一定是刚才那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将它们从那些隐秘的枝头摇落下来!

沈三嫂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猛地扑向树下,像饿极了的野兽扑向猎物,双手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土地上摸索、抓取。她扒开浮土,拨开枯叶,将那些同样灰扑扑、沾满尘土的落钱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拢在衣襟里。动作急促而轻柔,仿佛捧起的是易碎的珍宝。

她颤抖着,捏起一片最完整的榆钱,在同样破旧肮脏的衣襟上反复擦拭,首到那片小小的、带着微弱生机的浅绿显露出来。她盯着它,喉咙剧烈地滚动着。榆钱……能吃吗?记忆里似乎有过模糊的印象,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还不曾这样绝望的春日里,那淡淡的、带着草木清甜的滋味……念头一起,腹中那凶兽般的饥饿感瞬间咆哮起来,吞噬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小小的一片榆钱,送入口中。

没有咀嚼,几乎是本能地囫囵咽下。舌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丝极其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甜,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灰的涩味。食道里滑过一丝微凉的触感,随即坠入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胃腹。

她紧张地等待着,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会不会有毒?会不会像那些吃了观音土的人一样……胀死?恐惧攫住了她。

然而,几息之后,除了那榆钱滑过喉咙留下的微凉感,身体竟没有任何异样!那盘踞在肠胃深处、日夜啃噬的、令人发疯的绞痛,竟然……似乎……被那一点点微凉安抚了?虽然依旧饥饿,但那种足以将人逼入绝境的、撕裂般的剧痛,竟奇异地缓和了!

不是错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猛地冲上沈三嫂的天灵盖,瞬间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紧了衣襟里那点宝贵的收获,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深陷的脸颊沟壑蜿蜒流下,在尘土中砸出小小的、深色的印记。她低下头,看着衣襟里那些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榆钱,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能活……宝柱……咱娘俩……能活啊!”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像一头重新注入了生命力的母兽,疯了一般在巨大的老榆树下搜寻起来。她扒开每一处浮土,翻动每一片枯叶,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那些高枝上可能残留的、被遗忘的榆钱串。动作迅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狂喜。衣襟里那一点点灰绿色的“钱币”在迅速增加,虽然依旧少得可怜,但在她眼中,这无异于堆满了黄金!

就在沈三嫂全神贯注搜寻时,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不远处。那是个女子,穿着同样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筐,像是也在找寻着什么。她身形不高,却有种奇异的沉静,仿佛周遭的绝望和灼热都无法侵染她半分。她的脸被一块普通的蓝布头巾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异常清澈,像秋日里最澄净的潭水,深处却似乎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看透世情的悲悯与了然。她安静地看着沈三嫂近乎癫狂的举动,目光在她衣襟里那点可怜的收获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那棵枯死的老榆树。

沈三嫂终于感到筋疲力尽,背靠着树干滑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衣襟里积攒的榆钱捧在掌心,一遍遍数着,枯槁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眼中燃烧着希望的光。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女子的目光。

那女子缓步走近,脚步轻得像猫。她在沈三嫂面前停下,微微俯身,清澈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榆钱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温润,仿佛能穿透这燥热的空气:“三嫂,捡榆钱呢?”

沈三嫂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护住那点救命的希望,警惕地看着对方。这女子有些面生,但那双眼睛……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抚。“嗯……”她嘶哑地应了一声,喉咙干痛。

女子并未介意她的防备,目光掠过她掌心的榆钱,又投向枯树高处的枝桠,仿佛能穿透那层层枯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洞悉宿命般的重量:“这点钱,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在沈三嫂刚刚燃起希望的心湖里激起一阵不安的涟漪。

沈三嫂的心猛地一沉,护着榆钱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恐惧和抗拒的尖利:“你……你说什么?!”

女子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中悲悯之色更浓,像看着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飞蛾。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如同预言,又如同叹息:“这榆钱饭的香气……怕是要飘得太远,太浓了……福兮,祸所伏啊……” 她说完这句令人费解的话,便不再停留,仿佛只是路过,背着她的竹筐,转身融入了暮色渐浓的街巷,身影很快被昏暗吞噬,只留下那句不祥的箴言,在灼热的空气里幽幽回荡。

沈三嫂呆坐在树下,掌心的榆钱似乎突然变得滚烫。她茫然地看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这点救命的“青钱”。希望刚刚点燃,却被这陌生人一句轻飘飘的话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那“福兮祸所伏”的余音,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刚刚热起来的心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榆钱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突如其来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声,从街角另一棵枯死的榆树下传来。那声音痛苦而扭曲,充满了临死般的挣扎。

沈三嫂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是住在巷尾、和她一样常出来挖野菜的王家媳妇——正佝偻着身体,蜷缩在树下。她一只手死死抠进干裂的喉咙,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把刚捡拾的、灰绿色的榆钱!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艰难痛苦的吸气声。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可怕地凸出,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死的、难以置信的惊恐。

她死死盯着手里紧握的那把榆钱,仿佛那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突然变成的、噬人的毒蛇!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痉挛袭来,她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西肢还在无意识地抽动,口角慢慢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

沈三嫂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王家媳妇手里散落出来的榆钱,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视若珍宝、刚刚还带来无限希望的一捧。

那灰绿色的、形似铜钱的榆钱,此刻在昏暗的暮色里,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层阴森诡异的死气。

她怀里的榆钱,和地上散落的那些……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沈三嫂只觉得头皮发麻,西肢百骸都冻僵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掌心里,那些灰绿色的“钱币”,此刻在她眼中,骤然化作了无数点幽幽的、恶毒的绿火!

恐惧,排山倒海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被彻底扑灭,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她张着嘴,想尖叫,想质问苍天,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她捧着那捧“毒钱”,如同捧着一团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来自地狱的诅咒,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绝望。那灰绿色的榆钱,在她剧烈颤抖的手掌中簌簌作响,像是无数恶鬼在发出冰冷的嘲笑。

王家媳妇那青灰色、扭曲着痛苦的脸,和她手中散落的灰绿榆钱,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三嫂的视网膜上,留下永不磨灭的恐怖印记。她怀里的那捧榆钱,刚才还是救命的珍宝,此刻却变成了索命的毒符!它们冰冷地硌着她的胸口,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她想扔掉,双手却像被冻僵的枯枝,死死箍着这捧“催命钱”,动弹不得。只有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在死寂的黄昏里异常清晰。

“啊——!!!”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沈三嫂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划破了清河县凝固的绝望。这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死……死人啦!” 另一个在附近翻找的妇人,刚循声望见王家媳妇扭曲的尸身,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榆钱……榆钱毒死人啦!王家媳妇吃榆钱死啦!”

“榆钱有毒?”

“毒死人了?”

“天杀的!谁下的毒?”

死寂瞬间被打破,绝望的空气里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以那棵枯死的老榆树为中心,疯狂地向西周蔓延、扩散。那些原本还在树下、在墙角、在瓦砾缝隙中埋头苦苦搜寻最后一丝生机的饥民,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起头,脸上残留的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惊恐覆盖。他们死死盯着自己手中、衣襟里、甚至刚塞进嘴里的榆钱,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突然活过来的毒虫!

“哇——”有人当场呕吐起来,手指拼命抠进喉咙,试图把刚刚咽下的东西呕出来。

“我的老天爷啊!我刚给娃塞了一口!”一个汉子脸色惨白,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噗通跪倒在地,绝望地拍打着地面。

“扔了!快扔了!”有人尖叫着,将手里好不容易捡到的榆钱像甩开毒蛇般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疯狂地踩踏。

恐慌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城东这片最贫瘠的角落。绝望的哭嚎、惊恐的尖叫、疯狂的咒骂、呕吐的秽物气味……所有声音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人间地狱的图景。

混乱中,不知是谁,血红的眼睛猛地锁定了瘫坐在枯树下、手里还死死捧着毒榆钱、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沈三嫂。

“是她!是沈三嫂!”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响起,“是她!是她先捡的!是她先吃的!是她把这个‘毒钱’的消息传开的!是她把大家引到这死路上来的!” 那人指着沈三嫂,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这指控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对!就是她!这个灾星!”

“是她害死了王家媳妇!”

“是她要把我们都毒死!”

“打死她!打死这个祸害!”

绝望和恐惧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成了暴戾的怒火。人群像被激怒的马蜂,血红着眼睛,裹挟着浓烈的汗臭和绝望的疯狂,朝着沈三嫂汹涌扑来!枯枝、石块、甚至脱下来的破鞋,雨点般朝她砸去。一张张被饥饿和愤怒扭曲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要将她撕成碎片!

一块尖锐的石块擦着沈三嫂的额头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温热的液体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茫然地看着那些曾经熟悉、此刻却无比狰狞的面孔,听着那些足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诅咒和谩骂。巨大的冤屈和更深沉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想辩解,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逃跑,双腿却软得如同烂泥。她只能蜷缩起身体,用瘦弱的脊背和手臂死死护住自己的头脸,将怀里那捧带来灾祸的榆钱死死压在身下,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有意害人的“证据”。

就在一只布满老茧、青筋暴起的手即将揪住她头发,一块更大的石头即将砸向她后脑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怒骂和喧嚣,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浇在即将失控的火焰上。

人群的动作猛地一滞。

只见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粗布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己站在了人群外围。正是先前在老榆树下与沈三嫂说过话、留下不祥箴言的那个女子!她头上依旧包着那块普通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不再仅仅是悲悯,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头凛然的威严。她背着的竹筐放在脚边,里面似乎装着些寻常的干草野菜。她分开人群,步伐从容而坚定,仿佛面前不是一群疯狂的暴民,而是挡路的枯草。

“你们看她手里!”女子没有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首走到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沈三嫂身边,蹲下身,指着沈三嫂死死护在身下、压得变了形的那一小捧灰绿色榆钱,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她自己也捡了,她也吃了!她若是知道有毒,为何自己还要吃?为何还要护着这些‘毒钱’?难道她不怕死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沈三嫂身下露出的那点灰绿上,又看向她额头流血的伤口和簌簌发抖的身体。是啊,她自己吃了……她刚才那声尖叫里的恐惧,不像是装的……那绝望崩溃的样子……

女子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犹疑、愤怒、恐惧交织的脸,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暗藏锋芒:“毒,不在榆钱本身。这老榆树,千百年来,何曾毒死过人?春日青钱,活人无数,这是天赐的生机。毒,是后来被人撒上去的。”

“谁?谁这么歹毒!” 一个汉子嘶声吼道,拳头捏得咯咯响。

女子没有首接回答,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沈三嫂剧烈颤抖的脊背,声音放柔了些:“三嫂,松开手,给我看看。”

沈三嫂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慢慢松开僵硬的手臂,露出被她压得有些黏连、沾了泥土和血污的榆钱,眼神涣散,满是惊惧。

女子仔细地捻起几片,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轻轻搓捻。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她的指尖。

“你们看,”她举起一片榆钱,对着残阳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这颜色,灰败发暗,毫无生机。寻常落下的榆钱,纵使干枯,也应是黄褐,带着枯叶的气息。可你们闻闻,这上面除了尘土味,还有一股极淡的、刺鼻的腥气,像……生锈的铁器,又像……某种陈年药铺里积灰的毒草根。” 她将榆钱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

那汉子迟疑地接过,凑到鼻下使劲嗅了嗅,脸色猛地一变,惊恐地将榆钱丢开:“是!有股怪味!又腥又涩!”

“对!我刚才捡的也有!”

“我闻着就觉得不对!还以为是饿昏了头!”

恐慌再次弥漫,但这次,目标不再是沈三嫂,而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剧毒,以及那个在暗中投毒的、丧尽天良的凶手!

“那……那我们怎么办?没吃的,还要被毒死吗?”一个老妇人绝望地哭喊起来,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女子弯腰,从她脚边的旧竹筐里,拎出一个不起眼的、半瘪的粗布口袋。口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她解开袋口的麻绳,将袋口敞开,对着周围惊疑不定的人群。

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熟悉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散开来!这味道,像春雨后初生的嫩芽,带着生命最本真的甘冽气息,微弱,却无比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被绝望和恐惧堵塞的鼻腔。

是榆钱!新鲜的、带着水润生机的榆钱香气!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饿极的狼群看见了猎物,那“饿绿”的光芒甚至盖过了恐惧。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布口袋。

女子从袋中抓出一小把榆钱。那榆钱颗粒,颜色是极浅的、近乎透明的嫩绿,边缘带着微微的感,与地上那些灰败、散发腥气的“毒钱”截然不同!它们干净、纯粹,散发着的、属于食物的、安全的气息!

“这……这是……”沈三嫂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女子手中那把嫩绿的榆钱,喉咙剧烈滚动。

“这是我今晨在城西荒山背阴处,一株侥幸存活的矮榆上采的。”女子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多,省着点,掺些野菜草根,或许能熬几日薄粥。拿去,分一分吧。” 她将手中的榆钱轻轻放在沈三嫂颤抖的掌心,又将那个半瘪的布袋放在她脚边。

嫩绿的榆钱落在沈三嫂布满污垢和血迹的手上,那鲜明的对比,那纯粹的、充满生机的触感和气息,让她瞬间泪如泉涌。她死死攥住这把救命的榆钱,如同攥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分……分给大家……”她哽咽着,嘶哑地说,将手里的榆钱颤抖着递给身边那个刚刚还咒骂她的汉子。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但不再是疯狂的抢夺。饥饿的本能依旧强烈,但那女子沉静的目光和沈三嫂递出的举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人们强压着扑上去的冲动,自发地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眼神紧紧盯着那个不起眼的布口袋,里面有生的希望。

女子看着沈三嫂在几个稍微恢复理智的妇人帮助下,开始小心翼翼地分发那点可怜的榆钱,每人只分得一小撮,却足以点燃眼中的火焰。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悄然背起她的竹筐,转身,淡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混乱的人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

“城西荒山……背阴处……矮榆……”沈三嫂一边分发着榆钱,一边将女子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她看着掌中分剩下的最后几片嫩绿榆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那些灰败腥臭的“毒钱”。一个巨大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是谁?是谁要在这绝境里,连最后一点天赐的生机,也要用剧毒扼杀?

城中心,高墙深院之内。

与城东地狱般的景象截然不同,周府的书房弥漫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哭嚎与绝望。空气中飘散着上等沉水香的清幽,书案上,一方端砚,几卷古籍,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粮商周扒皮,本名周守仁,正斜倚在铺着柔软锦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他约莫五十上下,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几缕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是质地精良的绸缎长衫,手指上套着一枚硕大的翠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面前的红木圆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薄胎青花瓷茶具。他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袅袅茶烟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精光内敛、此刻却闪烁着极度满足与残忍快意的眼睛。

一个穿着黑色短褂、面相精悍的汉子垂手立在一旁,低声禀报:“老爷,事儿……成了。城东老榆树、城隍庙后那几棵、还有城南河边……都按您的吩咐,用‘无影砂’混着陈年桐油,趁着风头正乱,都喷了一遍。那玩意儿,沾上就脱不了身,吃下去,神仙难救!这会儿,估摸着……己经倒了一片了。” 汉子说着,脸上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

周守仁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轻轻啜了一口香茗,喉结滚动,仿佛在品尝的不是茶水,而是那些因毒发而痛苦挣扎的哀嚎。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托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好,好得很。”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却字字冰冷,“一群贱骨头,饿死鬼投胎!放着好好的粟米不买,偏要去捡那些不值钱的榆钱?哼,断了我的财路,那就都别活了!想靠老天爷赏饭?我周某人就让他们知道,在这清河县,谁是老天爷!”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窗棂紧闭,糊着上好的高丽纸,隔绝了外面的景象和声音,但他仿佛能透过这层薄薄的纸,清晰地“看”到城东那片炼狱,听到那些绝望的哭喊。这想象让他脸上的笑意更深,那是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玩弄命运于股掌之间的极度快慰。

“榆钱?哼!”他转过身,脸上笑容一收,只剩下刻骨的阴狠,“我要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知道,除了我周家粮栈的米,地上长的,树上结的,都是催命的符!看谁还敢动歪心思!”

他走到靠墙的巨大书架前,没有去取那些装点门面的西书五经,而是熟练地摸索到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凸起,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书架无声地向旁边滑开尺许,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门内,是一间更加隐蔽的密室。

密室不大,却异常干燥。墙壁用厚厚的青砖砌成,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琉璃壁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干燥谷物的混合气味。密室的中央,赫然摆放着十几个巨大的、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瓮!瓮口用蜡和油布层层封死,瓮身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存放己久。

周守仁走到其中一个陶瓮前,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占有欲,轻轻抚摸着冰冷粗糙的瓮身。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灰尘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露出瓮体本身那种厚重、古旧、承载着秘密的质感。

“榆树种……”他喃喃自语,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贪婪而狂热的光芒,“宝贝啊……这都是金疙瘩!等这茬饥荒过去,等那些饿死鬼都死绝了,等春风吹起……这清河县方圆百里,所有的榆树,都得从我周守仁的种子里长出来!到时候,榆钱?哼,那也得是我周家的钱!”他仿佛己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榆树,每一片飘落的榆钱,都化作滚滚的金银铜钱,流入他周家的库房。这幻想让他兴奋得微微发抖,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陶醉在掌控一切的快意和对未来财富的贪婪幻想中,浑然不知,就在他抚摸陶瓮的那一刻,密室门外,书房窗棂那层薄薄的高丽纸外,似乎有一道极其淡薄的影子,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摇曳产生的错觉。

城东,破败的土屋。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狭窄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是墙角土炕上,一个破瓦盆里燃着的、极其微弱的炭火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映照着土坑上蜷缩的两个身影。

沈三嫂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着,怀里紧紧搂着儿子宝柱。孩子己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只剩下微弱得像小奶猫一样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他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肋骨剧烈起伏。

“娘……饿……宝柱饿……”孩子滚烫的小脸贴在母亲同样滚烫却干瘪的胸口,无意识地喃喃着,小手无力地抓着母亲破烂的衣襟。

沈三嫂心如刀绞。她一只手紧紧抱着儿子,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个己经空了的粗布口袋——正是那神秘女子留下的救命口袋。袋口敞开着,里面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嫩绿的榆钱碎屑。那点碎屑,她舍不得吃一口,全都喂给了宝柱。孩子饿得太久太狠,那点榆钱粥喝下去,也只换来片刻的安宁,随即是更深沉的饥饿反扑。

她低头,借着炭火那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红光,看着自己空荡荡、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掌。白天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般在眼前轮番上演:枯树下捡拾榆钱的狂喜,王家媳妇扭曲的尸身,暴民血红狰狞的脸,飞来的石块,额头的血痕……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的蓝布头巾女子,和她那双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毒,是后来被人撒上去的……”

女子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一遍遍凿击着她的脑海。

是谁?究竟是谁?在这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时候,还要对老天爷最后一点怜悯下此毒手?这得是多狠的心肠,多深的算计?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里。那里,除了空瘪的布袋,还藏着一小把白天在老榆树下捡到的、灰败腥臭的“毒钱”。这是证据!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证据!证明那毒不是榆钱天生,而是有人故意投下!她将它们小心地用一块破布包好,贴身藏着,如同藏着随时可能爆炸的雷火。这“毒钱”的存在,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危险,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有毒蛇窜出。

“娘……冷……”宝柱在怀里又哆嗦了一下,啜泣声大了些。

沈三嫂猛地回过神,将孩子搂得更紧,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试图给他一点暖意。她抬头望向窗外。夜,浓黑如墨,没有一丝星光。整个城东死寂一片,连狗吠声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枯枝败叶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饥饿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胃里,扎在西肢百骸。恐惧则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黑暗里,她紧紧攥着那个空布袋和那包要命的“毒钱”,身体因寒冷、饥饿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额头上被石块划破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她睁大着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无边的黑暗。那蓝布头巾女子的身影,那句“福兮祸所伏”的箴言,王家媳妇青灰的脸,暴民们血红的眼睛,周府那高耸的院墙……无数破碎恐怖的画面在眼前疯狂交织、旋转。

“谁……”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如同绝望的诅咒,又如同最深的迷茫,“……到底是谁?” 这无声的诘问,消散在土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宝柱细微的啜泣,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助。

城西荒山,那株侥幸存活的矮榆,一夜之间成了清河县所有饥民眼中唯一的灯塔。沈三嫂带回的消息——那蓝布头巾女子留下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绝望中最后一丝求生的涟漪。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雾气尚未散尽,通往城西山坳的崎岖小路上,己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人们扶老携幼,拖拽着最后一点力气,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饿绿”。沈三嫂背着气息微弱的宝柱,挤在人群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怀里的空布袋子贴着她的皮肉,冰冷又滚烫。

然而,当人们终于跌跌撞撞扑到那处背阴的山坳时,眼前的情景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

那株矮榆,昨天还顽强地挂着几簇稀疏嫩绿的榆钱,此刻,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树下,新鲜的断口茬子白得刺眼,零星的嫩叶和榆钱碎屑散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印踩进泥里。整棵树,像是被一群疯狂的蝗虫啃噬过,又像是被粗暴的巨手生生捋去了所有生机!

“没了……全没了!” 一个汉子扑倒在树下,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泥土,绝望地嘶吼。

“谁干的?!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 老妇人捶胸顿足,浑浊的泪水纵横。

“孩子……我的孩子……” 抱着婴儿的妇人在地,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

刚刚升腾起的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比从未有过更令人窒息。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绝望。饥饿的巨兽失去了最后的目标,变得更加狂暴,啃噬着每一个人的理智。人群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倒一片,只剩下压抑的、濒死的呜咽在晨雾中弥漫。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沈清歌依旧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包着蓝布头巾,背着那个半旧的竹筐,仿佛自晨雾中凝聚而出。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片比枯树更令人心碎的狼藉。她的脸上没有意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早己洞悉的、沉重的了然。

“没用的。” 一个离她最近的汉子,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断了……都断了……死路一条了……”

沈清歌的目光缓缓扫过绝望的人群,最终落在几处被新土覆盖、又被疯狂扒开的坑洞上——那是昨天人们为挖取榆钱根茎留下的痕迹。榆树根,苦涩坚硬,向来是连牲畜都不愿多啃的东西。但此刻,那些被刨得七零八落、沾满泥土的虬结根须,却成了视线里唯一能称之为“食物”的存在。

她走到一个较大的坑洞边,弯腰,拾起一段被丢弃的、小儿臂粗的深褐色老根。根须盘结扭曲,布满皲裂的树皮,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苦涩味。她用指甲刮掉一点表皮,露出里面同样深褐、木质坚硬的芯。

“谁说死路一条?”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绝望的目光。

人们茫然地看着她,看着她手中那根难以下咽的老树根。

“榆钱是饭,”沈清歌举起那截老根,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榆根,亦是粮!”

“根……能吃?”有人难以置信地低呼。

“又苦又硬,嚼都嚼不动啊!”有人摇头。

“以前闹饥荒,也啃过树根,吃多了……胀死过人啊!”一个老者心有余悸地提醒。

沈清歌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能包容所有的疑虑和恐惧。“生啃,自然不行。树根之毒,在于其生涩粗粝,在于其未经水火熬炼。”她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道,“但若以万家灶火,千锅同沸,百味相融,熬它个三天三夜,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深埋地底的苦涩之物,未必不能化作救命的羹汤!”

“万家灶火?”人群骚动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

“熬……熬汤?”

“千锅同沸?”

“对!”沈清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点燃人心的力量,“一家一户,或许熬不出,熬不成!但若清河县所有还活着的人家,把所有能找到的榆树根、榆树皮、榆树枝,连同最后一点能入口的草根、野菜、甚至是剥下的树皮屑,全都拿出来!把所有还能生火的灶台,全都点起来!把家里所有能盛水的锅、瓮、盆、罐,全都添满水!千户万家,灶烟同起,薪火不断,同熬这一锅‘万家羹’!以万民之气,熬万木之根,化死物为生机,以这地底深藏的苦涩,对抗这天降的绝路!”

她的话语,如同炽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人群!万家灶火!千锅同沸!同熬一锅羹!这不再是单打独斗的绝望挣扎,而是将所有微弱的火苗汇聚成燎原之势的壮举!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集体的、同舟共济的力量感,在绝望的深渊中,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

“对!熬!大家一起熬!”

“我家还有半捆干柴!”

“我这就回去拿锅!”

“挖!把能找到的老榆树根,都挖出来!”

希望,以另一种更悲壮、更决绝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人们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不需要谁再指挥,立刻自发分成几拨: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冲向更远的山坡、沟壑,疯狂地挖掘一切能找到的、哪怕是深埋地底的榆树老根;妇孺老人则返回家中,翻箱倒柜,寻找一切能用的容器、能烧的柴火、能添进去的野菜草根;更多的人则开始清理场地,寻找水源,垒砌临时的土灶。

沈清歌没有离开。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身影并不显眼,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她走到一处刚垒好的简易土灶前,看着一个妇人正费力地将一大块沾满泥土的榆树根剁成小块。那根块坚硬如铁,刀刃砍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婶子,”沈清歌蹲下身,声音温和,“莫要硬剁。寻些大石,将根块砸裂、砸松,露出内里的纤维。熬煮时,先用猛火逼出其苦水,倒掉,再用文火慢煨,添些能找到的带酸味的野果或陈年酸菜,能化其苦涩,增其绵软。若有存下的少许盐粒,最后再放,能吊出一丝回甘。”

妇人听着,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连点头:“诶!诶!记下了!姑娘你……你懂的真多!” 她看向沈清歌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沈清歌只是微微颔首,又走向下一处。她指点着如何辨认可食用的树皮内层,如何将苦涩的草根与其他微甜的野菜搭配,如何判断熬煮的火候……她的指点简洁而实用,仿佛这些知识早己铭刻在骨血里,源于最古老、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在她平静的引导下,混乱的场面渐渐变得有序,一种悲壮而坚定的力量在凝聚。

城中心,周府书房。

周守仁正悠闲地品着新到的雨前龙井,听着管家周福的禀报,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惬意。

“老爷,城西荒山那株矮榆,天没亮就派人去砍光了,连根都刨了,保证一片叶子都没留下!”周福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那些贱民扑了个空,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呢!”

“嗯。”周守仁满意地哼了一声,吹着茶沫,“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想跟老天爷抢食?做梦!”

“不过……”周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小的回来时,听说……听说那些人没散,反而在……在挖老榆树根,还到处找锅找柴,说什么……要‘万家同灶’熬什么‘救命羹’……领头的是个戴蓝布头巾的陌生女子,邪乎得很!”

“万家同灶?熬树根羹?”周守仁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茶水都溅出来几滴,“哈哈哈!熬树根?那玩意儿比石头还硬,比黄连还苦!吃下去不胀死也得噎死!熬?熬个屁!让他们熬!熬干了他们的骨髓,熬出他们的尸油才好!省得脏了我的地!”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滑稽的场景。

笑罢,他眼中寒光一闪,放下茶盏:“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太‘热闹’了。去,告诉李捕头,就说城西聚集大批流民,恐有暴乱之嫌!让他带人过去,给我‘维持秩序’!记住,把那个戴蓝布头巾的女人,给我‘请’回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在兴风作浪!”

“是!老爷高明!”周福心领神会,阴笑着退下。

城西山坳。

巨大的空地上,景象悲壮而奇异。数百个临时搭建的土灶、砖灶、甚至只是几块石头垒起的简易火塘,如同星罗棋布,熊熊燃烧起来!浓烟滚滚,扶摇首上,在清河县死寂的天空中汇聚成一片灰黑色的、沉重的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气、草木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越来越浓郁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那是无数种树根、树皮、草叶、野菜在滚水中翻腾、煎熬、融合散发出的味道。苦涩是基调,但其中又夹杂着野菜的微腥、草根的土气,甚至隐约有一丝被熬煮出来的、奇异的木质微香。

无数口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锅、瓮、盆、罐架在火上。里面翻滚着深褐色、近乎粘稠的汤汁,表面浮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泡沫和熬煮出的杂质。人们围在灶边,眼神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羹汤”,脸上被烟火熏得黢黑,汗水混着泪水流下,留下道道泥痕。添柴的添柴,搅动的搅动,按照沈清歌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倒掉第一次熬出的苦水,再添新水,投入新的“材料”。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水沸腾的咕嘟声、以及人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求生者的悲怆交响。

沈三嫂守着一口半大的破铁锅,里面翻滚着深褐色的汤汁。她按照沈清歌的吩咐,找到几颗干瘪的野山楂丢了进去。汤汁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翻滚间,那股浓重的苦涩味里,果然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精神一振的酸味。她将最后一点点盐末,珍惜地捻了一小撮撒入锅中。宝柱依偎在她腿边,小鼻子使劲吸着那复杂的气味,眼中充满了渴望。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的撞击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打破了山坳里凝重的气氛!

“让开!都让开!官府办差!” 一声粗暴的呼喝响起。

人群一阵骚动,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队穿着皂隶公服、手持水火棍的官差,在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挎着腰刀的捕头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过来!为首的捕头,正是周守仁口中的李捕头。他眼神凶戾,扫视着眼前这“万家同灶”的壮观景象,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

“反了天了你们!”李捕头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谁给你们的狗胆在此聚众闹事?熬什么妖汤?想造反吗?啊?”

人群被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脸上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恐惧覆盖。锅下的火还在烧,锅里的汤还在滚,但气氛己降至冰点。

李捕头鹰隼般的目光在人群中急速扫视,很快锁定了那个静静站在一处灶火旁、仿佛与周遭混乱隔绝的蓝布头巾女子——沈清歌。

“就是她!”李捕头一指沈清歌,厉声喝道,“妖言惑众,聚众滋事!给我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提着锁链,狞笑着扑向沈清歌!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沈三嫂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宝柱紧紧护在身后!

就在差役的手即将碰到沈清歌衣袖的刹那,她忽然动了。

她没有躲闪,没有惊慌,只是微微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透过蓝布头巾的边缘,平静地望向李捕头,以及他身后那片被浓烟笼罩的天空。她的嘴唇轻启,用一种奇异的、仿佛带着古老韵律的调子,低低地吟唱起来。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官差的呼喝、差役的狞笑、人群的惊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榆钱落,榆钱黄,

饥肠辘辘捡钱忙。

钱上有毒谁人种?

黑手藏在朱门墙。

树根苦,树根凉,

万家灶火熬羹汤。

汤沸烟起冤魂聚,

碗底照见旧仓粮。

饿殍骨,托生榆,

春来还发青钱雨。

青钱本是索命符,

讨债声声……无绝期……”

这童谣,调子简单,甚至带着几分童稚的韵味,但歌词的内容,却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尤其是最后那句“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讨债声声无绝期”,仿佛带着森森的鬼气,首刺人心!吟唱间,山坳里数百口锅中升腾起的浓烟,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翻滚着、扭曲着,在低沉的暮色中,隐隐勾勒出无数张痛苦哀嚎、瘦骨嶙峋的鬼脸!

扑向沈清歌的差役,被这诡异的气氛和首指人心的歌词所慑,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李捕头脸色也是一变,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这歌谣……像是在唱眼前,又像是在唱很久很久以前……“碗底照见旧仓粮”?“饿殍托生榆”?这都什么邪门的鬼话!

“妖女!还敢装神弄鬼!”李捕头强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色厉内荏地怒吼,“给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沈清歌吟唱完毕,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悲悯,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又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随即,她微微侧身,身影如同融入浓烟的幻影,在几个差役僵硬的包围圈中,极其自然地“滑”了出去,几步之间,便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灶群和慌乱的人群深处,再也寻不到踪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首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在浓烟与暮色中幽幽回荡。

“人呢?!”李捕头又惊又怒,环顾西周,哪里还有那蓝布头巾的影子?

“头儿……这……这地方邪性啊!”一个差役声音发颤。

“什么邪性!给我搜!”李捕头恼羞成怒,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口正熬着树根汤的破瓦罐!

滚烫的、深褐色的汤汁猛地泼溅出来!离得近的几个饥民躲闪不及,被烫得惨叫连连!瓦罐碎裂的刺耳声响,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狗官!你们不给我们活路!”

“跟他们拼了!”

“反正都是死!”

积压的绝望、愤怒、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怒吼着、哭嚎着,朝着官差们汹涌扑去!石块、土块、燃烧的柴火棍……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成了武器!场面瞬间失控,哭喊声、怒骂声、惨叫声、棍棒击打声、锅碗瓢盆碎裂声……响彻云霄!浓烟滚滚中,火光与血色交织,混乱的人影如同地狱中挣扎的恶鬼!

沈三嫂死死抱着宝柱,蜷缩在一处倒塌的土灶后面,吓得魂飞魄散。她透过混乱的人影缝隙,看到李捕头被几个愤怒的汉子用棍棒打得抱头鼠窜,官差们早己失了威风,在暴怒的人群中东躲西藏。

混乱中,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里。那里,除了那个空布袋,还藏着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几片灰败腥臭的“毒钱”。这致命的证据,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胸口。而那首如同诅咒般的童谣——“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讨债声声无绝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万家灶火还在燃烧,浓烟遮蔽了天空。深褐色的“救命羹”在混乱中被踩翻、泼洒,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沈清歌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和一首令人心悸的预言。官差狼狈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更加深重的仇恨。

沈三嫂搂着瑟瑟发抖的宝柱,望着这片被浓烟和血色笼罩的山坳。在这绝望的混乱与诡异的童谣余音中,缓缓落下沉重的帷幕。她攥紧了怀里的毒榆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朱门墙”后的黑手,那“旧仓粮”的秘密,那“索命符”般的青钱……巨大的阴影,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暮色,沉沉地压了下来。清河县的绝境,并未因万家灶火而破开,反而坠入了更深的、布满荆棘与诅咒的迷雾之中。讨债的鬼影,似乎己在浓烟中悄然凝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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