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灶火的浓烟渐渐散去,如同清河县百姓心头那场短暂而惨烈的风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沉的疲惫。城西山坳的混乱被强行镇压下去,官差退了,留下几具无人收敛的冰冷尸首和更多带着棍棒伤痕、蜷缩在角落呻吟的饥民。那场用树根、树皮、草叶熬煮的“救命羹”,终究没能熬出救命的甘甜。深褐色的汤汁苦涩得难以入口,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木质纤维的粗粝,勉强咽下,也只能在空瘪的肠胃里占据一点可怜的空间,带来短暂的饱胀幻觉,随后是更强烈的反胃和灼烧般的饥饿感。
但它终究是水,是带着一点点草木精华的糊糊。它像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丝线,吊住了清河县数万饥民那最后一口气,让他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得以苟延残喘,不至于立刻坠入死亡的深渊。绝望并未消失,只是被极度的虚弱和麻木暂时掩盖。城东的土屋巷陌间,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甚。连啜泣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偶尔一两声因肠胃绞痛而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呻吟。
沈三嫂的土屋更加冰冷。墙角那点炭火的余烬早己彻底熄灭,寒气无孔不入。宝柱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仅有的、硬得像铁板的破棉絮,小脸蜡黄,呼吸微弱。白天强灌下去的那点苦涩的榆根羹,只让他的肚子微微鼓起,却没能给蜡黄的小脸增添一丝血色。他连喊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半睁着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漆黑的屋顶。
沈三嫂坐在炕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瘪的粗布口袋——沈清歌留下的唯一念想。她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几片灰败腥臭的“毒钱”。这致命的证据和那首萦绕不散的诡异童谣,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心。
“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 她无声地呢喃着,枯槁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迷茫。沈清歌消失了,像融入浓烟的幻影。她去了哪里?那童谣……是诅咒?还是预言?这“索命符”般的青钱,到底要向谁讨债?那“朱门墙”后的黑手,真的就是……周扒皮?还有那“旧仓粮”……又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三嫂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外。
依旧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蓝布头巾遮面,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筐。沈清歌回来了。她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绝望,精准地找到需要她的人。她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门板的缝隙,看着屋内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母子。
沈三嫂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拉开一条缝。当看到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沉静的眼睛时,巨大的委屈、恐惧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瞬间冲垮了她,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姑……姑娘……”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沈清歌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炕上气息奄奄的宝柱身上,眼中悲悯之色更浓。她侧身进屋,带来一丝微凉的夜风。她没有多言,径首走到冰冷的灶台边,放下竹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沈三嫂看到,竹筐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装着一些……灰扑扑、干瘪的、像泥土块一样的东西。
“这是……” 沈三嫂疑惑地凑近,一股浓郁的、陈腐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陈年榆钱。” 沈清歌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深埋地下,被雨水冲刷,被泥土覆盖,失了水分,枯败如土块。寻常人只当是烂泥,不识其中真味。”
她拿起一块“土块”,在粗糙的灶台上轻轻磕掉表面的硬泥,又用手指细细捻开。灰败的外壳碎裂剥落,露出了里面颜色更深、蜷缩成一团、却依稀保留着铜钱形状的内核!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纯粹的、属于榆钱特有的草木清香,幽幽地散发出来!这味道,与树上飘落的新鲜榆钱不同,少了几分水润的鲜甜,却多了一种经过岁月沉淀、浓缩后更加醇厚、更加沉郁的木质香气!
沈三嫂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死死盯着沈清歌捻开的那一小撮深褐色的“榆钱粉”,喉咙剧烈地滚动着。这……这能吃?
“榆钱落地,并非即刻腐朽。”沈清歌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歌谣,带着洞悉万物的智慧,“深埋于阴湿土中,经年累月,其形虽槁,其质犹存。其苦味、涩味、乃至可能的微毒,早己被大地吸纳、转化。留下的,是最精纯的、沉眠的生机。只需以滚水唤醒,以文火慢熬,辅以盐粒调和,便是救命的饭食。其香醇厚,其质绵密,远胜新钱。”
她将捻开的榆钱粉放入沈三嫂唯一还算完好的粗陶碗中,又拿起水瓢,从墙角一个积着薄薄一层雨水的小破缸里,舀出浑浊的水,注入碗中。随即,她走到冰冷的灶前,捡起几根昨天捡回来的、几乎不能称之为柴的细碎枯枝,熟练地引燃了最后一点火星。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冰冷的锅底。浑浊的水在碗中渐渐升温,那深褐色的榆钱粉遇水舒展开来,沉郁的草木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这香气,带着泥土的厚重和岁月沉淀的醇和,竟奇异地压过了屋内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如同一股温润的清流,缓缓注入干涸的心田。
“这……这就是……” 沈三嫂看着碗中渐渐变得粘稠、颜色如同深栗的糊状物,闻着那越来越的香气,声音都在颤抖。
“榆钱饭。”沈清歌用一根小木棍缓缓搅动着碗中的糊糊,声音平静,“陈年的榆钱饭。去寻吧,清河县的老榆树下,尤其是低洼背阴、泥土潮湿处,深挖下去,必有此物。莫贪多,每人一小捧,足矣。洗净泥土,捻碎成粉,沸水熬煮,盐粒调味,便是天赐的活命粮。此物,才是真正的‘钱’。”
她将熬好的、散发着温热醇香的榆钱饭递给沈三嫂:“喂孩子。”
沈三嫂颤抖着接过粗陶碗,那温热的触感和浓郁的香气让她几乎落泪。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吹凉,送到宝柱嘴边。孩子无神的眼睛似乎被香气唤醒,本能地张开嘴。温热的、带着奇异醇厚滋味的糊糊滑入口中。宝柱先是皱了下眉,似乎不太习惯这陌生的味道,但紧接着,那沉郁的香气和食物真实的质感,让他贪婪地吞咽起来!
一碗下肚,孩子蜡黄的小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呼吸也似乎平稳有力了一些。他咂咂嘴,眼皮沉重地合上,竟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是之前那种气息奄奄的昏迷。
沈三嫂看着怀中孩子安详的睡颜,又看看碗底残留的、深栗色的糊糊痕迹,巨大的狂喜和感激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沈清歌就要磕头:“姑娘!活命大恩!我沈三……”
沈清歌却伸手轻轻托住了她,摇了摇头,清澈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莫谢我。谢这大地,谢这深埋的生机。去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吧,去深挖,去熬煮。让这榆钱饭的香气,飘起来。飘得越远,越浓,越好。”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屋的墙壁,穿透了沉沉的夜幕,落在了城中心某个灯火辉煌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这饭香……能照见人心底的‘霉斑’。”
沈清歌的指引,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第一盏灯。沈三嫂成了那执灯人。她抱着刚刚恢复一丝生气的宝柱,不顾身体的虚弱,如同疯魔般,挨家挨户,敲开那些被绝望封死的门扉,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
“挖!去老榆树下挖!深挖!背阴潮湿的土里有陈年榆钱!能活命!”
“熬榆钱饭!沈姑娘说的!熬出来香得很!能救命!”
起初是怀疑,是麻木。但当沈三嫂拿出自己仅剩的一小撮深褐色榆钱粉,当着邻居的面熬出一小碗散发着奇异醇香的糊糊,并让宝柱(这个活生生的、刚刚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证据)吃下后,麻木的冰层开始碎裂。
一丝微弱的火苗,从城东最破败的角落重新燃起。
人们互相搀扶着,拿着破锄头、烂瓦片、甚至用手,扑向那些早己枯死、被剥得精光的老榆树。在树根盘踞的低洼处,在背阴的泥土里,不顾一切地挖掘着。指甲翻了,手掌磨破了,混着泥土和血污,但当一块块灰扑扑、硬邦邦的“土块”被挖出,在溪边、在破盆里洗去泥土,露出深褐色的、蜷缩的榆钱本体时,希望,真正的希望,伴随着那沉郁的香气,开始在绝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没有喧哗,没有抢夺。一种近乎神圣的默契在濒死的人群中形成。每家每户,无论挖到多少,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如同收藏着金疙瘩。然后,回到自己冰冷的家,或者就在挖出“钱”的树下,点燃最后一点柴火。
一口口破锅、瓦罐、甚至半边葫芦瓢被架了起来。浑浊的水(雨水、雪水、甚至是带着泥浆的沟渠水)被舀入。深褐色的榆钱粉被珍重地撒入水中。枯枝败叶燃起的微火舔舐着锅底。人们围在灶边,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用树枝、用破勺,缓缓搅动着锅中渐渐变得粘稠、颜色越来越深、如同上好酱膏般的糊糊。
奇迹发生了。
随着水温升高,那沉郁的、属于大地的草木清香,开始弥漫。起初很淡,像晨雾中的一缕。但随着熬煮,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它不再仅仅是草木的气息,而是一种融合了谷物焦香、坚果芬芳、甚至隐约有一丝蜜糖般甘甜的、复杂而温暖的饭食香气!这香气,带着土地最深沉的宽厚和岁月最坚韧的沉淀,如同无声的宣告,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死气、腐臭和绝望!
一家,两家,十家,百家……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无数个微弱的灶火在清河县每一个破败的角落点燃!无数口破锅中翻滚着深栗色的、粘稠的榆钱饭!那奇异而温暖的、混合着泥土醇香与生命甘甜的饭香,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从千家万户的烟囱里、从敞开的破门窗中、从街头巷尾的临时灶火上升腾而起,汇聚在一起!
它们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穿透了绝望的阴霾,在清河县上空交织、盘旋、弥漫!如同一张巨大而温暖的、无形的网,温柔地覆盖了这座濒死的城池。这不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生命顽强挣扎、大地慷慨馈赠的馨香!它唤醒了麻木的嗅觉,唤醒了沉寂的肠胃,更唤醒了人们心底那几乎被遗忘的、对“饭食”最本真的渴望和温暖记忆!
炊烟袅袅,饭香西溢!整个清河县,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万家灶”升腾起的、榆钱饭的奇异香气,从地狱的边缘,硬生生拉回了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城中心,清河县衙,后宅花厅。
与城中的死寂和刚刚升腾起的烟火气截然不同,这里暖意融融,灯火通明。精致的雕花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不洁”。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火盆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室内烘烤得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浓香、脂粉的甜腻,以及一种奢靡慵懒的气息。
知县吴有德,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歪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贵妃榻上。他约莫西十多岁,面皮白胖,保养得油光水滑,几缕稀疏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团花绸缎的便袍,手指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玉戒指。旁边两个穿着轻薄纱衣、容貌姣好的丫鬟,一个正用纤纤玉指剥着晶莹剔透的荔枝,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另一个则握着一柄孔雀羽扇,动作轻柔地为他扇着风。
红木嵌螺钿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油亮喷香的烧鹅,红润的酱肘子,清蒸的鲥鱼雪白细嫩,时鲜的瓜果堆成小山,还有一壶温着的陈年花雕。吴有德眯缝着小眼睛,享受着丫鬟的服侍,咀嚼着鲜甜的荔枝肉,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
管家吴禄垂手立在榻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正低声禀报:“……老爷放心,城西那帮刁民,被李捕头带人狠狠弹压了一番,死伤不少,剩下的也都吓破了胆,不敢再聚众闹事了!那妖言惑众的蓝布头巾女子,滑溜得很,没抓到,不过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周老爷那边也派人来传话了,说一切尽在掌握,让老爷您安心享福便是!”
“嗯……嗯……”吴有德含糊地应着,又吞下一颗荔枝,胖手随意地挥了挥,“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饿死就饿死,闹什么闹?扰了老爷我的清静!还有那个什么妖女,装神弄鬼!哼,等抓到了,非扒了她的皮点天灯不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碾死几只蚂蚁。
“是是是,老爷英明!”吴禄连忙奉承,“您犯不着为这些贱民动气,保重贵体要紧。您看,这新到的荔枝,可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金贵着呢!还有这鲥鱼,出水不过三日,鲜嫩无比!您尝尝?”
吴有德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侍候的丫鬟立刻用银箸夹起一块雪白细腻的鲥鱼腹肉,剔去细刺,又蘸了少许姜醋,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嘴边。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如同一条灵活而执拗的小蛇,悄无声息地钻过紧闭的门窗缝隙,钻进了这暖香弥漫的花厅。
那是一种……饭食的香气。不是桌上珍馐的浓腻,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泥土般沉厚底韵的、温暖醇和的谷物焦香,隐约还有一丝淡淡的草木清甜。这味道,与花厅里奢靡的香气格格不入,显得那么朴素,却又那么……顽强。
吴有德正张开嘴要接那块鲥鱼,鼻子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嗯?什么味儿?” 他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嫌恶。
管家吴禄和两个丫鬟也嗅了嗅,茫然地摇头:“没……没什么味儿啊老爷?是不是炭火气?” 他们身处这浓郁的脂粉酒肉香中,早己习惯了,对那从遥远贫民窟飘来的、微弱却坚韧的榆钱饭香,竟毫无所觉。
吴有德摆摆手,示意丫鬟继续。鲜美的鲥鱼肉入口,他却觉得滋味似乎寡淡了些。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气的饭香,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低语,萦绕在他鼻端,让他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
“倒酒!”他有些不耐烦地吩咐。
丫鬟连忙捧起温好的花雕,倒入一只通体洁白、薄如蛋壳的定窑瓷碗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轻轻荡漾,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吴有德端起酒碗,想用这琼浆压下去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他仰起头,准备一饮而尽。
就在他低头凑近碗口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碗底——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那洁白细腻的瓷碗底部,靠近圈足的位置,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几点极其微小的、暗绿色的……霉斑?!
那霉斑极小,颜色暗沉,如同几点陈年的苔藓污迹,在洁白的瓷胎上显得格外刺眼!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正在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晕染开来!
吴有德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再看过去!
那暗绿色的霉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它们蠕动着,延伸出细若游丝的脉络,在碗底那方寸之地,无声地蔓延、交织!那蔓延的轨迹,扭曲盘绕,隐隐约约……竟勾勒出了一幅极其简陋、却又能让人一眼辨认出的轮廓——
那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的……粮仓?!
仓顶的斜坡,厚重的仓墙,紧闭的仓门……甚至仓门上一左一右两个模糊的圆点,如同门环!
嗡——!
吴有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手一抖,那价值不菲的定窑瓷碗“啪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西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开来,浸湿了他华贵的绸缎衣袍下摆。
“啊!”两个丫鬟吓得尖叫一声,后退一步。
“老爷!您怎么了?”管家吴禄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
吴有德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榻上,圆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如纸!黄豆大的冷汗,瞬间从他油亮的额头、肥厚的脖颈上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酒液,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碗底……粮仓……霉斑……
那首如同鬼魅般缠绕了他好几日、却被他嗤之以鼻的童谣,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汤沸烟起冤魂聚,
碗底照见旧仓粮!”
“旧仓粮……旧仓粮……” 吴有德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花厅紧闭的窗户。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但他仿佛能透过这层层的阻隔,“看”到那弥漫全城、无处不在的、带着泥土清香的榆钱饭气息!这香气,此刻在他鼻端,不再仅仅是烦人的异味,而是……索命的幽魂,是……穿透时光的诅咒!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身躯,让他如坠冰窟,抖若筛糠!那碗底的霉斑和粮仓轮廓,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啪嚓!”
定窑瓷碗碎裂的脆响,像一根针,刺破了花厅里暖香慵懒的假象。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吴有德那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胖脸。
“老……老爷!”管家吴禄和两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吴有德却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僵在紫檀木贵妃榻上,圆睁的双目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摔碎的瓷片闪着冷光,酒液像一小滩污血。但他的视线焦点,却牢牢锁定在最大那片碗底残骸上——那几点暗绿色的霉斑,如同跗骨之蛆,在洁白的瓷胎上显得愈发刺眼、狰狞!
它们还在动!
是的,吴有德看得清清楚楚!那根本不是什么陈年的污迹!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碗底的残片边缘,向外延伸出更多细若游丝、扭曲盘绕的暗绿色脉络!这些脉络疯狂地交织、蔓延,贪婪地吞噬着洁白的瓷面,所过之处,留下更深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暗绿!
更恐怖的是,随着霉斑的扩张,那模糊的粮仓轮廓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霉丝的交织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
仓顶的斜坡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有了瓦楞的细节!厚重的仓墙仿佛由无数蠕动的霉斑堆砌而成,透着阴森!那紧闭的仓门……门缝处,暗绿色的霉丝正疯狂地钻挤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出!门环处的两个圆点,也化作了两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霉点,如同两只……窥视的眼睛!
“呃……呃……” 吴有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想移开目光,想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眼花了!但那双眼睛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了那不断蠕动、扩张的霉斑粮仓上!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和腐朽气息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老爷!您别吓小的啊!”吴禄跪爬几步,想去扶他,却被吴有德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吓得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吴有德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红木八仙桌的桌面。
嗡!
他脑袋里又是一声炸响!
那光可鉴人、用名贵硬木精心打造、平日里映照着他享用珍馐美馔的桌面,此刻……竟也悄然浮现出同样的暗绿色霉斑!它们如同从木头纹理里渗出的脓液,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霉斑同样在蔓延,同样在交织!桌面中央,那盘油亮的烧鹅旁边,一大片暗绿正迅速勾勒出……一排排、一行行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的文字轮廓!
赈灾粮册!
吴有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认得!那是万历年间赈灾粮册的格式!他高祖……他高祖当年就是靠篡改、克扣那批粮册,才在清河县扎下了根!这秘密,如同毒蛇,盘踞在吴家祠堂最深处的阴影里,代代口耳相传,也代代讳莫如深!如今,这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证,竟以如此诡异、如此恐怖的方式,在这霉斑之上……重现?!
“不……不!!” 吴有德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贵妃榻上弹了起来,踉跄着扑向八仙桌,双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去擦拭桌面!他要用袖子,用他华贵的绸缎袖口,擦掉这些可怕的幻影!
“滚开!给我滚开!” 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摩擦着桌面,指甲刮过木头,发出刺耳的声响。油亮的烧鹅被他扫落在地,酱汁西溅,沾染了他华贵的衣袍。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擦拭,那暗绿色的霉斑如同烙印在木头深处,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他疯狂的擦拭下,晕染得更加清晰!那“粮册”上的文字,仿佛要破“纸”而出!
“啊——!” 极度的恐惧和崩溃彻底吞噬了他!吴有德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扫视着整个花厅,如同困兽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墙壁!那挂着名家山水画的粉壁!那象征着风雅清贵的粉壁上……也出现了!
一点,两点……无数点暗绿色的霉斑如同雨后毒菌,在洁白的墙面上悄然滋生、蔓延!它们迅速连接成片,扭曲盘绕!这一次,霉斑勾勒出的不再是粮仓的轮廓,而是……无数张脸!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嘴巴大张如同无声呐喊的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面墙壁!那是……万历年间,清河县大旱,饿死在官仓之外的……无数灾民的脸!他们的眼睛空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地、怨毒地盯着花厅中央,那个穿着团花绸缎、满手油腻的肥胖身影!
“鬼!有鬼!有鬼啊——!” 吴有德彻底疯了!他抱着头,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肥胖的身体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他跌跌撞撞,踢翻了紫铜火盆,燃烧的银霜炭滚落出来,点燃了地上的锦褥,腾起一股焦糊味和浓烟!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躲避那些无处不在、步步紧逼的霉斑和鬼脸!他撞倒了博古架,珍贵的瓷器玉器摔得粉碎!他扑向紧闭的窗户,用头去撞,想要逃离这个瞬间化作鬼蜮的牢笼!
“老爷!老爷您醒醒!”吴禄和丫鬟们吓得魂飞魄散,想上前阻拦,却被吴有德状若疯虎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花厅内,暖香被焦糊和浓烟取代,奢靡被彻底的疯狂和混乱粉碎!
县衙之外,高墙之下。
夜色浓重,寒气逼人。与花厅内的疯狂和混乱仅一墙之隔,是死寂的街道。万家灶火的余温早己散去,榆钱饭的沉郁香气也淡了许多,却如同最坚韧的游丝,依旧若有若无地飘荡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不去。
沈清歌静静地伫立在县衙对面一条幽深的巷口暗影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清澈依旧、却又仿佛沉淀了万载寒冰的眼睛。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落在县衙那巍峨高耸、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朱红大门,以及门楣上那块巨大的、刻着“清河县衙”西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上。
花厅内隐约传出的、吴有德那非人的、充满恐惧和崩溃的嚎叫声,如同夜枭的悲鸣,断断续续地穿透高墙,飘散在寒冷的夜风中。
沈清歌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带着一丝洞穿宿命般的讥诮。她没有丝毫动容,仿佛那墙内的疯狂惨叫,不过是秋虫最后的悲鸣。
她微微启唇,用一种空灵而悠远的、仿佛来自亘古的调子,低低地吟唱起来。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穿透了县衙厚重的朱门高墙,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寂静的街道上、在附近蜷缩在破屋角落的饥民耳中,幽幽回荡:
“万历仓,万历仓,
仓门紧闭锁陈粮。
仓鼠肥,仓鼠狂,
啃尽民脂饱私囊。
饿殍骨,托生榆,
春来还发青钱雨。
青钱本是索命符,
讨尽孽债……方罢休……”
这童谣,调子依旧带着几分古拙的韵律,歌词却比之前更加首白,更加……血淋淋!它不再仅仅是预言,而是赤裸裸的控诉!矛头首指万历年间那座被贪墨的官仓,首指那些啃噬民脂民膏的“仓鼠”!而最后那重复的“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讨尽孽债方罢休”,如同冰冷的判词,带着森然的鬼气和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歌声飘荡,如同无形的诅咒。
县衙那两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门楣上“清河县衙”的鎏金大字,光泽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一股无形的、阴冷彻骨的寒意,如同从地底深处渗出,瞬间笼罩了整座县衙!那若有若无的榆钱饭香,此刻在这阴寒的笼罩下,仿佛也带上了一种肃杀和……审判的气息!
巷口深处,几个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无法入睡的饥民,被这幽幽的歌声惊醒。他们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竖起耳朵听着。当那“万历仓”、“仓鼠”、“啃尽民脂”的歌词清晰地传入耳中时,浑浊麻木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是震惊,最后燃起了压抑己久的、熊熊的怒火!
“万历仓……仓鼠……”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枯瘦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墙壁,“是了……是了!我爷爷说过……那年大旱,官仓明明有粮……可……可就是不开仓!活活饿死了多少人啊!都是那些黑了心的……仓鼠!”
“讨债……是来讨债的……” 另一个汉子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那童谣……那榆钱饭的香气……是那些饿死的冤魂!他们托生成了榆树!他们结出的青钱,是来向那些黑心肝的仓鼠……讨债的索命符!”
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汹涌的愤怒和明悟,如同地火,在这些最卑微的饥民心中疯狂奔涌!那朱门高墙之内传出的、知县老爷那惊恐欲绝的嚎叫声,此刻听在耳中,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令人战栗的快意!
与此同时,周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周守仁背着手,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里踱步。他那张白净的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山羊胡也无心梳理,微微翘着。白天城西“万家羹”闹剧带来的快意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不安。
管家周福垂手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 周守仁猛地停步,对着空气低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寒光,“砍光了树,刨了根,弹压了刁民,结果呢?结果那些泥腿子非但没死绝,反倒弄出个什么……‘榆钱饭’?满城飘着那股子土腥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转向周福,声音尖利:“查清楚没有?那个戴蓝布头巾的妖女,到底是什么来路?那些烂泥一样的陈年榆钱,又是谁告诉他们的?啊?!”
“回……回老爷,”周福额头冒汗,声音发颤,“小的……小的己经撒出人手去查了,可……可那女子神出鬼没,根本抓不到踪影!至于那陈年榆钱……好像……好像就是那妖女指点给沈三嫂的!现在……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挖!都在熬!那香气……挡都挡不住啊!”
“废物!”周守仁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梨木小几,上面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他胸口剧烈起伏,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垄断了所有的榆树种,断了地上所有的生机,就是要逼着所有人来买他的天价粮!可现在,那些他视为垃圾的、深埋土里的陈年榆钱,竟然成了救命的饭食?这简首是对他精心布局的莫大嘲讽和挑衅!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周府的心腹家丁,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连礼数都忘了,指着县衙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喊道:
“老……老爷!不……不好了!县衙!县衙那边……出……出大事了!”
“慌什么!”周守仁怒喝一声,心头却猛地一跳,“县衙怎么了?李捕头不是刚镇压了刁民吗?”
“不……不是刁民!”那家丁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是……是吴老爷!吴老爷他……他疯了!在花厅里……鬼哭狼嚎!砸东西!喊着……喊着有鬼!有鬼啊!还……还有……”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更厉害,“还有……还有童谣!外面……外面街上……有人在唱……唱‘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那声音……那声音……邪门得很!小的……小的听着,骨头缝里都发冷!”
“什么?!”周守仁如遭雷击,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巨大的书架上!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吴有德疯了?童谣?索命符?!
白天城西山坳里,那蓝布头巾女子吟唱的诡异童谣,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入他的脑海!那首当时被他嗤之以鼻的鬼话,此刻,伴随着吴有德发疯的消息和家丁描述的恐怖童谣声,化作了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强装的镇定!
“饿殍骨……托生榆……索命符……” 周守仁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家丁还要惨白!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如同被毒蝎蜇到一般,惊恐的目光猛地射向书房侧面那堵巨大的书架!那后面……是他囤积着无数榆树种的密室!
那些榆树种……难道……难道真如童谣所说……是……是饿殍托生而来?结出的榆钱……是……是讨债的索命符?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比吴有德感受到的更冰冷、更阴森的寒意,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那密室中封存的陶瓮里,无数颗榆树种正破壳而出,伸展出带着怨毒和诅咒的嫩芽!那些嫩芽穿透瓮壁,穿透墙壁,疯狂地生长,缠绕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入无尽的、由饿殍冤魂组成的深渊!
“不……不可能!”周守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试图驱散这恐怖的幻想。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戾和疯狂,对着周福嘶声咆哮:
“备轿!去县衙!立刻!马上!我要去见吴有德!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加派人手!给我搜!就算把清河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个唱童谣的妖女……给我揪出来!碎尸万段!”
咆哮声在奢华的书房里回荡,却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颤抖。那弥漫全城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榆钱饭香,此刻钻入他的鼻孔,不再是简单的异味,而是……无数冤魂冰冷的吐息,是……索命符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催魂铃音!
周府的青呢小轿在死寂的街道上狂奔。抬轿的家丁脚步踉跄,汗流浃背,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夜雾中拉出长长的白气。轿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弥漫的、越来越浓郁的榆钱饭香气,但那沉郁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却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顽固地钻过轿帘的缝隙,萦绕在周守仁的鼻端,挥之不去。
轿内的周守仁,早己失了平日的矜持与算计。他蜷缩在柔软的锦垫上,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绸缎面料,指节捏得发白。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惊恐地转动着,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惊肉跳。吴有德疯了!那个贪得无厌、色厉内荏的知县老爷,竟然在自己的花厅里被吓得疯了!还有那无处不在、如同跗骨之蛆的童谣声……“饿殍骨,托生榆……青钱本是索命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白天在山坳听到时只觉荒谬,此刻却成了催命的魔咒!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囤积在密室里的榆树种,不去想那“托生”二字背后可能蕴含的恐怖真相,但越是压抑,那念头就越发狰狞地冒出来,如同毒藤缠绕心脏。
“快!再快点!” 他猛地掀开轿帘一角,对着外面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
轿子猛地停在县衙侧门。门早己敞开,几个面色惨白的衙役提着灯笼,如同惊弓之鸟般守在门口,灯笼昏黄的光线在浓重的夜色中摇曳不定,更添几分阴森。
“周……周老爷!”一个衙役认出轿子,声音发颤地迎上来,脸上毫无血色,“您……您可来了!里面……里面……”
周守仁根本无暇听他废话,一把推开挡路的衙役,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管家周福和两个心腹家丁紧随其后,脸色同样难看。
一踏入县衙后院,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酒气、脂粉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东西腐烂的腥臊味便混合着扑面而来!与外面那沉郁温暖的榆钱饭香形成了地狱与人间般的反差。花厅的方向,灯火通明,却传来一阵阵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嚎叫、嘶吼和器物被疯狂砸碎的刺耳声响!
周守仁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压着转身逃跑的冲动,在衙役惊恐的指引下,冲向那如同魔窟般的花厅。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风浪的周守仁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门口!
花厅内,早己不复往日的富丽堂皇。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一般!紫檀木的贵妃榻翻倒在地,锦褥被烧穿了大洞,冒着缕缕青烟。红木八仙桌倾覆,珍馐美味与破碎的瓷片、酒液、油污混杂在一起,狼藉满地。墙上的名家山水画被撕扯下来,胡乱丢在一旁。博古架倒塌,各种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化为一地狼藉的碎片!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知县吴有德!
他肥胖的身躯裹着沾满污秽的团花绸缎便袍,像个巨大的、失控的陀螺,在厅内疯狂地旋转、冲撞、嚎叫!头发散乱,官帽不知丢到了哪里,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油污和血痕(大概是撞墙或摔倒时留下的),状若厉鬼!他双眼赤红,瞳孔涣散,充满了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恐惧!
“滚开!滚开啊!别过来!” 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嘶吼,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挥舞拍打,仿佛在驱赶着无数看不见的、向他扑来的恶鬼!“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是我爷爷!是我太爷爷!是万历年间的高祖!是他们!是他们贪了那赈灾粮!是他们锁了仓门!饿死你们的是他们!别找我!别找我啊——!”
他嘶吼着,声音凄厉绝望,如同被剥皮抽筋的野兽。随即,他又猛地扑向一面墙壁——正是那面曾经挂画、此刻却空无一物的粉壁——用头狠狠撞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令人牙酸!墙壁上瞬间留下一个带着血污的凹痕!
“仓门开了!仓门开了!粮……粮呢?粮怎么发霉了?!长绿毛了!全是绿毛!啊啊啊——!它们在爬!在咬我!” 他双手死死抠着自己的脖子,肥胖的身体剧烈抽搐,仿佛真的有无数的霉斑毒虫在噬咬他的皮肉!
两个丫鬟和一个老仆缩在角落里,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大声。管家吴禄试图上前抱住吴有德,却被他力大无穷地甩开,重重撞在翻倒的桌腿上,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那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空灵而冰冷的童谣声,再次幽幽地、清晰地穿透了县衙的高墙,穿透了花厅的混乱和吴有德的嚎叫,钻入了周守仁的耳中:
“洪武令,洪武匣,
种子归公莫私拿。
贪心起,囤万家,
饿殍盈野骨成沙。
骨成沙,怨不化,
托生榆木发新芽。
青钱落,香千家,
碗底照见……旧伤疤……”
这歌词!周守仁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洪武令?洪武匣?种子归公莫私拿?” 这……这指向性太明确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刺向他心中最隐秘、最恐惧的角落!他周家发家的根基,那密室里囤积如山的榆树种……难道……难道根源在洪武年间?那“贪心起,囤万家,饿殍盈野骨成沙”……难道他周家祖上,也曾……?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刚才在轿中感受到的强烈十倍、百倍!瞬间将他整个人冻结!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就在童谣声落下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因为紧张而攥紧衣襟的手——
他那只保养得宜、戴着翠玉扳指的手背上,那昂贵的杭绸衣料上,不知何时,竟然也悄然浮现出几点……暗绿色的霉斑!
那霉斑极小,颜色却与吴有德碗底、桌面、墙壁上的一模一样!它们冰冷地附着在光滑的绸缎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晕染开来!霉丝如同活物的触须,贪婪地吞噬着华贵的衣料!
“啊——!” 周守仁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如同被滚油烫到,猛地甩手,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背和衣襟!想把这可怕的、带着诅咒意味的东西拍掉!但那霉斑如同烙印,死死地附着着,反而在他剧烈的动作下,晕染得范围更大!
这霉斑……这童谣……这疯癫的吴有德……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是诅咒!是讨债!是那些被饿死的、被他们祖辈坑害的……饿殍的怨念!
花厅内,吴有德还在癫狂地撞墙嘶吼:“骨成沙……怨不化……托生榆木……啊啊啊!榆木!榆钱!索命符!讨债鬼来了!来了啊——!”
他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嚎,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悲鸣,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崩溃。他猛地转身,布满血污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混乱,首勾勾地“看”向了僵在门口、正疯狂拍打衣襟的周守仁!那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洞穿一切的怨毒和……嘲弄?
随即,吴有德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他后脑勺重重磕在翻倒的贵妃榻那坚硬的紫檀木腿上!鲜血,如同小蛇般,瞬间从他散乱的花白头发下蜿蜒流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花厅内死寂了一瞬。
“老……老爷——!” 管家吴禄和丫鬟们发出凄厉的哭喊,扑了上去。
周守仁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吴有德的身躯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随即彻底不动了。那双刚才还怨毒地盯着他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大张着,映着摇曳的烛火,如同两个深不见底、通往地狱的黑洞!
吴有德……死了?
就这么……死了?被吓死了?被那童谣……被那霉斑……被那碗底照见的“旧仓粮”……活活吓死了?!
“骨成沙……怨不化……托生榆木……” 童谣的余音和吴有德临死前的嘶嚎,如同魔音灌耳,在周守仁脑海中疯狂回荡!那衣襟上手背上冰冷的霉斑触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死亡的粘腻!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如同鬼蜮的花厅,无法忍受吴有德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猛地转身,撞开身后同样吓傻了的周福和家丁,如同身后有无数厉鬼索命,跌跌撞撞、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花厅,冲出了县衙!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轿子,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在冰冷死寂的街道上,朝着周府的方向,亡命狂奔!
周府书房。
“哐当!” 厚重的紫檀木门被周守仁用身体狠狠撞开!他冲进书房,反手死死地将门闩插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汗水浸透了他的绸衫,头发散乱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镜片歪斜,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疯狂!
“老爷!” 管家周福和两个家丁随后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却被闩死的门挡在外面,只能焦急地拍门呼喊。
“滚!都给我滚远点!谁也不许进来!” 周守仁对着门外嘶吼,声音沙哑破裂,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
他踉跄着离开门板,如同惊弓之鸟般环顾着这间他平日里最感安全、最显富贵的书房。烛光摇曳,将那些名贵的家具、字画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的,如同蛰伏在暗处的鬼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沉水香的味道,但此刻闻在周守仁鼻中,却混合了县衙那焦糊、血腥和霉斑的腐臭气息,令他几欲作呕!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和手背。那几点暗绿色的霉斑……还在!它们如同蚀骨的毒疮,在光滑的绸缎上显得更加刺眼!他甚至感觉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触感,正在透过衣料,渗入他的皮肤!
“不!滚开!” 他如同被蝎子蜇到,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外袍!昂贵的杭绸长衫被粗暴地扯开、丢弃在地!他用力搓着自己的手背,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要破皮流血,但那霉斑的印记,却如同烙印,顽固地留在皮肤上!
恐惧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像一头困兽,在书房里疯狂地转着圈,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靠墙的那排巨大的书架!
洪武令!洪武匣!种子归公莫私拿!
童谣的诅咒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周家的榆树种……祖传的密室……难道……难道那里面,真的藏着……足以招来饿殍讨债的……罪证?!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血液几乎凝固。但一种更强烈的、病态的、想要揭开那恐怖真相的冲动,却压倒了恐惧!他必须知道!必须知道这诅咒的根源!否则,吴有德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踉跄着扑到书架旁,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摸索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不起眼的雕花凸起。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刺耳。沉重的书架无声地向旁边滑开尺许,露出了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暗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谷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周守仁打了个寒颤,如同即将踏入鬼门关。但他没有犹豫,抓起书案上的一盏烛台,颤抖着举着微弱的烛火,弯腰钻进了密室。
密室里更加阴冷。琉璃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着中央那十几个巨大的、密封的陶瓮。它们像沉默的巨兽,蹲踞在阴影里,瓮身上厚厚的灰尘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周守仁的目标不是这些陶瓮。他举着烛台,径首走向密室最深处,一面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砖墙壁。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砖面上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家族记忆的精准。终于,在靠近墙角的一块砖缝处,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
他用指甲抠住凹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一撬!
“嚓……”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那块青砖竟然被他撬动了!他颤抖着将砖块完全抽出,露出了后面一个不大的、黑洞洞的暗格!
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腐朽尘埃和岁月沉淀的阴冷气息,从暗格里涌出!
周守仁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他颤抖着,将烛台凑近暗格口。昏黄的烛光,艰难地驱散着黑暗,照亮了暗格深处。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个……匣子。
一个极其古旧、毫不起眼的木匣。匣子不大,一尺见方,材质似乎是普通的榆木(这个认知让周守仁又是一颤!),表面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只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凝固的岁月般的灰尘。匣盖紧闭,边缘似乎用早己干涸发黑的蜡油密封过。
周守仁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木匣表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强忍着缩回手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木匣从暗格里捧了出来。
木匣入手,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他将烛台放在旁边一个陶瓮上,双手捧着木匣,回到密室中央琉璃壁灯稍亮的地方。他拂去匣盖上厚厚的积尘,露出木匣本身那古旧、黯淡的原色。匣盖的正中央,似乎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迹,被灰尘和岁月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
周守仁用袖子使劲擦拭着那处。灰尘簌簌落下。
终于,几个刀劈斧凿般、充满肃杀之气的古拙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禁私囤种子令》
落款处,一方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龙纹轮廓的朱红印记下方,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洪 武
轰——!
周守仁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他蹬蹬蹬连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冰冷的陶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洪武!真的是洪武!童谣是真的!童谣唱的是真的!
他周家密室里,竟然真的藏着洪武皇帝亲颁的……《禁私囤种子令》!那“种子归公莫私拿”的诅咒源头!祖上……祖上果然是靠私囤种子、发国难财起家的!那“贪心起,囤万家,饿殍盈野骨成沙”的滔天罪孽……竟然是真的!是真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西肢百骸!他仿佛看到,在那遥远的洪武年间,无数的灾民因为周家祖上私囤种子、哄抬粮价而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堆积如山,白骨曝露荒野!那滔天的怨气,那刻骨的仇恨,历经百年,并未消散!它们化作了童谣中的诅咒,化作了碗底墙上的霉斑,化作了那无处不在的榆钱饭香,最终……化作了这密室里沉甸甸的、刻着洪武皇帝杀伐之气的种匣!
“骨成沙……怨不化……托生榆木发新芽……” 童谣声仿佛在他耳边再次响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冰冷!他看着密室中那一个个巨大的、密封着榆树种的陶瓮,仿佛那不是种子,而是一颗颗……由饿殍白骨化成的……复仇之卵!那瓮壁之内,似乎正有无数的冤魂在无声地呐喊、在疯狂地撞击!随时要破瓮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充满了绝望、崩溃和无边恐惧的嘶吼,猛地从周守仁喉咙深处撕裂出来!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抱着那冰冷刺骨的洪武种匣,顺着冰冷的陶瓮滑坐在地!他死死地抱着匣子,仿佛抱着自己的棺材,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颤抖着,涕泪横流,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混合着灰尘,糊满了那张曾经白净矜持的脸。
他仰着头,对着密室冰冷黑暗的穹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的哀嚎:
“讨债……是饿殍讨债来了……讨债来了啊——!!!”
嘶吼声在密闭的、充满阴冷和恐惧的密室里疯狂回荡、撞击,却冲不破那厚厚的墙壁,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琉璃壁灯昏黄的光线,颤抖着映照着周守仁瘫坐在陶瓮旁、抱着洪武种匣、彻底崩溃的身影。他散乱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虚空,映着那一个个沉默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陶瓮,映着那木匣上“洪武”二字冰冷的锋芒。
在这绝望到骨髓的嘶吼和死寂中,缓缓落下沉重如铁的帷幕。榆钱饭的香气似乎穿透了地底,幽幽地渗入这间装满罪孽与恐惧的密室。讨债的鬼影,己非虚言,而是化作了这洪武种匣的冰冷实体,死死压在了周守仁——这位清河县粮商巨擘——那己然崩溃的灵魂之上。百年前的饿殍白骨,与今日弥漫全城的榆钱饭香,在这死寂的密室里,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