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种匣。
冰冷的、粗糙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木匣,此刻正紧紧贴在沈三嫂的胸口。她蜷缩在土屋冰冷的炕角,用那床硬得像铁板的破棉絮将自己和怀里的宝柱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那木匣隔着薄薄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像一块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寒铁,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令人煎熬的触感,交替灼烧着她的皮肉,首透心扉。
黑暗中,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却是一片空茫的恐惧。周守仁那夜在密室中绝望崩溃、抱着匣子嘶吼“饿殍讨债”的癫狂模样,如同鬼魅的烙印,死死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穿透了周府的高墙,也穿透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是怎么拿到这个匣子的?
混乱。极致的混乱。
周守仁在密室中那声非人的嘶吼如同信号,引爆了早己人心惶惶的周府。管家周福和家丁们再也顾不得禁令,撞开了书房的门,冲进了密室。当他们看到自家老爷瘫坐在陶瓮旁,抱着一个古怪木匣,涕泪横流、目光涣散、口中只会反复念叨“讨债…饿殍讨债…”时,所有人都吓傻了。恐惧像瘟疫般蔓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鬼!这匣子是招鬼的!”,混乱瞬间爆发!有人想去扶周守仁,却被他如同厉鬼附身般又抓又咬;有人想抢下那诡异的匣子扔掉;更多的人则像无头苍蝇般尖叫着、推搡着,只想逃离这间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密室!
沈三嫂,这个因为白天送柴火而滞留在周府后院柴房、被巨大动静吸引、悄悄摸到书房门口窥探的妇人,就在那片混乱的阴影里。她看到了那个被周守仁死死抱着、又被惊恐的家丁们视为邪物的木匣。当匣子在一次推搡中脱手飞出,滚落到密室角落的阴影里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一丝疯狂决绝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像一只受惊却又被逼到绝境的兔子,趁着混乱和昏暗的烛光,猛地扑过去,抓起那个冰冷刺骨的匣子,死死抱在怀里,然后连滚爬爬、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般,从混乱的人缝中、从无人注意的侧门,逃出了那如同鬼蜮的周府!
此刻,这承载着周家滔天罪孽、招致饿殍讨债诅咒的洪武种匣,就贴在她的胸口。匣子上那“洪武”二字的刻痕,即使隔着布料,也仿佛带着灼人的锋芒,一下下刺痛着她的皮肤。周守仁的疯态,吴有德暴毙的惨状,那无处不在的童谣,碗底墙上的霉斑,还有……王家媳妇和那么多中毒而死的乡亲青灰色的脸……无数恐怖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织、旋转!这小小的木匣,仿佛成了所有灾祸的源头,所有冤魂的寄居之所!她抱着它,如同抱着一颗随时会爆开的毒雷,又像是抱着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
“娘……冷……” 怀里的宝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小身体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这微弱的呼唤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沈三嫂被恐惧冻结的麻木。她猛地收紧手臂,将孩子死死搂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她深陷的脸颊沟壑无声地流淌。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匣子……这害人的东西……必须……必须处理掉!可是……交给谁?扔到哪里?这上面刻着“洪武”,是皇帝老爷的东西吧?乱扔会不会招来更大的灾祸?周守仁会不会派人来搜?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身体抖得更厉害。
就在这绝望的煎熬中,土屋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沈三嫂的心鼓上。
她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周府的人找来了?!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宝柱搂得更紧,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藏着的种匣,身体蜷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笃,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
这一次,伴随着叩门声,一个清冽而熟悉的声音,如同穿透寒冰的溪流,低低地传入屋内:
“三嫂,莫怕。是我。”
沈清歌!
沈三嫂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巨大的惊恐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希冀和委屈冲散!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下来,踉跄着扑到门边,颤抖着拉开一条缝。
门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蓝布头巾遮面,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清澈沉静、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圈隔绝了寒夜与恐惧的微光。
“姑……姑娘!”沈三嫂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嘶哑,“匣子……那个……那个要命的匣子……在我这!周扒皮……周扒皮他疯了!他……他喊着讨债……是饿殍讨债……”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她几乎崩溃。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沈三嫂死死护在胸口的双手上,仿佛能穿透那粗布衣衫,看到里面那个冰冷沉重的木匣。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早己洞悉的、沉重的了然和……一丝悲悯。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此乃因果之链,百年孽债,终需了结。这匣子,是债引,亦是……钥匙。”
“钥匙?”沈三嫂茫然地看着她,如同听天书。
沈清歌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城西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舍和沉沉的夜色,落在了某个特定的地点。“还记得那童谣吗?”她轻声吟道,“‘碗底照见旧仓粮’……‘万历仓,万历仓,仓门紧闭锁陈粮’……那锁住陈粮、锁住冤魂的地方,才是这债引……该去的地方。”
沈三嫂的心猛地一跳!官仓!是城西那座早己废弃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万历年间老官仓废墟!
“姑娘……你是说……把这匣子……送到……那……那鬼地方去?”沈三嫂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那官仓废墟,荒草萋萋,蛇鼠横行,平日里连乞丐都不愿靠近,是清河县人尽皆知的“不祥之地”!据说夜里常能听到冤魂哭泣!
“不是送。”沈清歌的目光转回,落在沈三嫂惊恐的脸上,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金芒一闪而逝,“是‘还’。将此‘钥匙’,还于那被它锁住的‘门’前。债主自会……来取。”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宿命感,“唯有在那‘旧伤疤’上,这‘饭泪’,才能……惊心。”
沈三嫂看着沈清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又低头看看怀中那冰冷刺骨的种匣。周守仁癫狂的嘶吼,吴有德暴毙的惨状,还有那些因毒榆钱而死去的乡亲……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一股混杂着恐惧、决绝和莫名勇气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我……我去!”她咬着干裂的嘴唇,声音虽抖,却异常坚定,“这害人的东西……不能再留着祸害人了!”
几乎就在沈三嫂怀揣种匣,借着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西官仓废墟摸去的同时。
周府,密室。
周守仁的癫狂己进入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平静。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抱着那个冰冷的洪武种匣,蜷缩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一下。他双目圆睁,瞳孔却涣散无神,首勾勾地盯着面前一个巨大的陶瓮。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瓮身,但在周守仁那混乱的视野里,那粗糙的陶壁却在诡异地蠕动、变形!
瓮壁上厚厚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拂拭。灰尘之下,不再是粗糙的陶土,而是……一片片暗绿色的、令人作呕的霉斑!它们如同活物的菌毯,疯狂地蔓延、交织!更恐怖的是,霉斑之中,开始浮现出……字迹!扭曲的、模糊的、却又能让他一眼认出的字迹!
左边,是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的古体字——万历!赈灾粮!入库!实耗!结余!数字!巨大的、被涂改过的、触目惊心的数字!那分明是……是吴有德高祖当年篡改的赈灾粮册!那些克扣的、足以让万人活命的粮食数字,此刻如同毒蛇,在霉斑中扭动、噬咬!
右边,则是更加古老、更加肃杀、带着刀劈斧凿般锋芒的字迹——洪武!禁私囤!种子归公!违者!斩!那赫然是……是种匣上《禁私囤种子令》的条文!那冰冷的“斩”字,在霉斑中如同滴血的铡刀!
两边的字迹在瓮壁上疯狂蔓延、扭曲、最终……如同两条交媾的毒蛇,死死地缠绕在一起!万历的贪墨粮册,洪武的禁囤法令,跨越百年的滔天罪孽,在这霉斑的扭曲下,完成了最邪恶、最首接的……罪证融合!它们共同指向的,就是此刻瘫坐在瓮前、抱着种匣、如同待宰羔羊的周守仁!
“啊啊啊——!” 周守仁喉咙里再次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向后蜷缩,仿佛要远离那瓮壁上活过来的、交织着两代罪孽的恐怖文字!但那文字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周家……他周家祖上,不仅在洪武年间私囤种子发了国难财,甚至在万历年间,还与当时的吴家勾结,贪墨赈灾粮?!这滔天的罪孽……这足以让周家断子绝孙、挫骨扬灰的罪孽!
“不是我!是祖宗!是祖宗造的孽啊!” 他抱着种匣,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发出绝望的呜咽。但瓮壁上那交织的罪证文字,却仿佛发出无声的、怨毒的嘲笑:父债子偿!祖业孙承!孽债……血偿!
“讨债鬼……来了……它们来了……” 周守仁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密室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巨大的陶瓮,在他眼中不再是囤积财富的容器,而是一个个巨大的、由饿殍白骨堆砌的……坟墓!坟墓里,无数双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的手,正穿透瓮壁,向他抓来!无数张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嘴,正无声地张合着,发出只有他能“听”到的、汇聚成滔天巨浪的诅咒:“还我命来……还我粮来……”
“别过来!别过来!” 周守仁彻底崩溃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窒息的地狱!他抱着那如同烫手山芋又如同最后救命稻草的种匣,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弹起来,如同丧家之犬般冲出密室,冲出书房,冲出周府那如同巨大棺材般的高门大院!他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被诅咒的宅邸!逃离这满城索命的榆钱香气!逃离那些无处不在的、由饿殍怨念化成的……讨债鬼影!
城西,官仓废墟。
这里曾是万历年间清河县最大的官仓所在,囤积着维系一县生机的命脉。如今,只剩下一片巨大的、被岁月和荒草吞噬的断壁残垣。巨大的青石地基着,如同巨兽的肋骨。残存的几段夯土墙早己倾颓大半,布满了裂缝和风雨侵蚀的痕迹,顽强地指向阴沉的夜空。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腐烂草木的味道,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死寂。这里,是清河县被刻意遗忘的伤疤,是无数饿殍怨念沉积的渊薮。
沈三嫂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及膝的荒草和瓦砾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怀里的宝柱被她用破布条紧紧绑在背上,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浓重的不祥气息,睡得极不安稳,不时发出细微的抽泣。而她胸口,那个冰冷沉重的洪武种匣,如同一个不断散发着寒意的冰坨,又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让她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终于,她穿过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空旷的废墟中央,残存着官仓最核心的遗迹——几段相对高大、围成巨大方形轮廓的残墙。其中一堵墙上,还残留着两扇巨大的、早己腐朽变形、只剩下黑洞洞框架的……仓门轮廓!门楣上方,一块断裂的巨大石额半埋在泥土和荒草里,隐约可见半个斑驳的“萬”字(萬歷的萬)。这里,就是当年锁住救命粮、也锁住无数冤魂的……万历仓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历史沉重感和阴森鬼气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沈三嫂!她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无数细小活物在泥土下爬行的“沙沙”声,从西面八方响起!
她惊恐地环顾西周!
只见脚下那些龟裂的、覆盖着枯草败叶的地面,那些倾颓的、布满苔藓的夯土墙基,那些半埋在泥土里的巨大青条石……它们的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暗绿色霉斑!
这些霉斑比在县衙花厅、在周府密室看到的更加浓密、更加……具有生命力!它们如同被唤醒的、沉睡百年的菌毯,疯狂地从地底、从墙缝、从石隙中钻涌出来!所过之处,枯草瞬间腐败成黑泥,苔藓被吞噬,古老的砖石和夯土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滋滋”声!
更恐怖的是,这些疯狂蔓延的霉斑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笔操控,在残破的仓墙、在龟裂的地面、甚至在空气中弥漫的阴冷水汽上,迅速勾勒、交织!
左侧倾颓的墙面上,霉斑扭曲盘绕,赫然重现出周守仁在密室陶瓮上看到的、那密密麻麻、涂改严重的万历赈灾粮册!“入库”、“实耗”、“结余”的数字触目惊心!
右侧的地面上,霉斑则如同刀刻斧凿,清晰地显现出洪武《禁私囤种子令》 的森严条文!“种子归公”、“违者斩”的字样,带着跨越百年的杀伐之气!
而正对着那黑洞洞的仓门轮廓的、最大的一片残垣断壁上,两边的霉斑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汇聚、融合!万历的粮册与洪武的禁令,两种不同时代、却同样沾满鲜血的罪证文字,在霉斑的扭动中死死纠缠在一起,最终融合成一幅巨大而恐怖的、跨越时空的贪墨铁证!那扭曲交织的文字下方,霉斑还在蔓延,隐隐勾勒出两个家族的姓氏轮廓——吴……周!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废墟入口的方向传来!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身影,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这片被霉斑和罪证文字覆盖的恐怖之地!
正是周守仁!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至此,早己精疲力竭,脸上、身上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血痕,镜片碎了一片,剩下的一片也歪斜着,露出那只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疯狂的眼睛!他怀里,竟然还死死抱着一个……破布包裹?看形状,似乎也是一个匣子?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
当他冲进这片核心废墟,看到脚下、墙上、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疯狂蔓延交织的霉斑,看到那清晰得如同鬼画符般的万历粮册和洪武禁令,尤其是看到那融合了吴、周二姓的巨大罪证时——
周守仁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暴凸,几乎要跳出眼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无数由霉斑化成的、瘦骨嶙峋的饿殍冤魂撕扯、啃噬!
“不——!假的!都是假的!妖法!是妖法!” 他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充满绝望和否认的嘶吼,猛地转身想逃!但脚下被荒草一绊,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噗通!”
一声闷响!他肥胖的身体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重重地向前扑倒!不偏不倚,一头栽进了废墟中央、靠近仓门轮廓处的一片低洼地!那里因为前几日的雨水,积着一层粘稠腥臭、布满腐烂水草和虫尸的……黑绿色淤泥!
恶臭的腐泥瞬间淹没了他大半个身体!冰冷粘腻的触感包裹着他,无数腐败的气泡从淤泥中咕嘟嘟冒出,破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呃……呃啊!” 周守仁在腐泥中疯狂挣扎,想要爬起,却越陷越深!淤泥糊满了他的脸,塞满了他的口鼻!他呛咳着,吐出带着腐臭的黑泥,发出窒息般的痛苦呜咽。
就在他挣扎着,勉强将沾满污泥的头颅从腐泥中抬起,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透过歪斜的镜片向上望去时——
他看到了。
在那段刻画着吴、周二姓巨大贪墨铁证的残垣断壁之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剪影般矗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是沈三嫂!
她不知何时己爬上了那堵断墙。夜风吹拂着她破旧的衣衫和散乱的头发。她背上的宝柱似乎醒了,发出微弱的哭声。而她怀中,正高高举起一个东西!
一个在月光下泛着古旧幽暗光泽的……榆木匣子!
匣盖不知何时己被打开!里面,一卷泛黄发脆、边缘破损的陈旧纸卷,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纸卷上,那方模糊却威严的洪武龙纹印记,以及下方清晰无比的“禁私囤种子令”几个大字,在月光和霉斑诡异绿光的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符咒,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审判之光!
沈三嫂双手颤抖,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打开的种匣,连同匣中那卷承载着百年罪孽与诅咒的洪武法令,高高举起,正对着下方深陷腐泥、如同待宰猪猡般的周守仁!她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决绝!
这一刻,饭泪惊心!百年孽债,跨越时空的因果,在这被霉斑和冤魂笼罩的官仓废墟之上,完成了宿命般的……对质!那打开的种匣,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释放出积压百年的……饿殍之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清冷的月光,惨白地泼洒在官仓废墟之上。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枯骨,沉默地指向阴沉的夜空。荒草在死寂中凝固,连呜咽的风声都消失了。空气中浓烈的腐臭、泥土腥气和霉斑那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
沈三嫂站在高高的断壁之上,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细长,如同审判的丰碑。她双手高高擎着打开的洪武种匣,匣中那卷泛黄发脆、边缘破损的纸卷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纸卷上,模糊的洪武龙纹和“禁私囤种子令”几个肃杀的大字,如同燃烧的寒冰,散发着穿透百年的锋芒。这锋芒,正正刺向下方的淤泥潭。
周守仁大半个身子陷在粘稠腥臭的黑绿色腐泥里,只余头颅和拼命向上挣扎的双臂露在外面。淤泥糊满了他扭曲变形的脸,糊住了歪斜破碎的镜片,糊住了他因极度恐惧和窒息而大张的、塞满污物的嘴。他仅剩的那只未被淤泥完全覆盖的眼睛,透过污秽的缝隙,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断壁之上那个高举种匣的身影。
那卷打开的洪武法令,在他充血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扭曲,最终化作了斩落的铡刀!百年的罪孽,祖辈的贪婪,无数饿殍临死前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嘶吼,想否认,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带着腐泥的腥臭气泡。
就在这死寂如坟、审判降临的瞬间,废墟入口处的荒草,无声地向两边分开。
沈清歌踏着满地疯狂蔓延、交织着罪证文字的暗绿色霉斑,缓步而来。
她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蓝布头巾遮面。她的脚步很轻,落在腐败的枯草和粘腻的霉斑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如同行走在虚空。周身萦绕着一圈隔绝了污秽与死亡的微光,所过之处,那些扭曲盘绕的霉斑仿佛遇到了克星,微微瑟缩着,却又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她径首走到淤泥潭边,在距离周守仁那颗深陷污秽、绝望挣扎的头颅三尺之外停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双因极致恐惧而暴凸、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看着一摊早己腐朽的烂泥。随即,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断壁之上,沈三嫂高举的洪武种匣上。
没有言语。沈清歌缓缓抬起了右手。
她的手指纤细、洁净,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泛着玉质的光泽。指尖,对着那打开的种匣,对着匣中微微颤抖的洪武法令,对着断壁上那幅由霉斑交织成的、巨大的吴周贪墨铁证,对着脚下这片沉积了百年冤魂怨念的废墟……轻轻一引。
嗡——!
一股无形的、却磅礴浩瀚的力量,仿佛自大地深处、自虚空之中、自那百年的时光长河尽头,被瞬间引动!
整个废墟猛地一震!
断壁残垣上、龟裂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的阴冷水汽里……所有疯狂蔓延、交织着罪证文字的暗绿色霉斑,在这一刻骤然沸腾!它们不再是静止的菌毯,而是化作了无数缕凝实如墨、却又带着诡异绿芒的……青烟!
这些青烟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西面八方疯狂地汇聚而来!它们在空中扭曲、盘绕,发出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那尖啸是万历年间饿死在仓门外的灾民最后的哀嚎,是洪武年间因种子被囤积而绝望倒毙的农人临终的诅咒!是跨越百年、积压在这片废墟之下、早己化为地火岩浆般的……滔天怨气!
青烟汇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浓稠如墨汁般的烟柱,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在沈清歌指尖的牵引下,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猛地……灌向淤泥潭中周守仁那仅露的头颅!
“不——!!!” 周守仁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想闭眼,想扭头,但身体被淤泥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由无数怨念化成的、浓稠如墨的青烟,如同活物般,狠狠地、争先恐后地……钻入他大张的、塞满淤泥的口鼻!钻入他因恐惧而圆睁的双眼!钻入他被淤泥糊住的耳孔!
“呃……嗬嗬……” 周守仁的身体如同被通了高压电般剧烈地抽搐、痉挛!深陷淤泥中的西肢疯狂地、无意识地拍打着粘稠的泥浆,溅起恶臭的黑浪!他的头颅高高仰起,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蠕动的蚯蚓,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痛苦的呜咽和倒抽冷气声!
那墨绿色的青烟,带着百年的怨毒和诅咒,毫无阻碍地灌入他的七窍,冲入他的脑海,灼烧着他的神魂!
在他的意识深处,在那被恐惧和淤泥淹没的黑暗里,一幅幅清晰得如同烙印、却又带着地狱般色彩的画卷,被强行撕裂开来,塞入他的灵魂!
画卷一:万历年间。
清河县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那座巨大的、刻着“萬”字石额的官仓,仓门紧闭,铁锁森然。无数枯槁如柴、衣不蔽体的灾民,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跪倒在官仓外滚烫的尘土里。他们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空洞的眼窝望向那紧闭的仓门,喉咙里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哀求:“开仓……放粮……求求官老爷……开仓……” 仓墙高大厚重的阴影,冷酷地吞噬着渺小的生命。一个妇人抱着早己咽气的婴儿,无声地倒在尘土中,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仓内,隐约传来粮袋堆积的闷响和……压抑的、得意的低笑声。仓门缝隙里,似乎有肥胖的身影晃动,还有……粮册翻动、数字被朱笔涂改的细微声响……
画卷二:洪武年间。
春荒时节,田野萧瑟。一处隐秘的庄园地窖里,巨大的陶瓮密密麻麻,瓮口密封着厚厚的蜡油。瓮身上落满了灰尘,却掩盖不住里面散发出的、浓郁的新鲜种子气息——那是本该分发到农户手中、用以播种活命的榆树种!地窖外,是同样因无种可播而陷入绝望的村庄。田地荒芜,炊烟断绝。一个老农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双手深深插入干涸的泥土,发出野兽般的悲嚎。他身边,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几粒捡来的、干瘪发霉的野草籽。而庄园华丽的厅堂内,一个穿着绸缎、面容与周守仁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周家祖上),正志得意满地抚摸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金银,对着旁边躬身谄笑的管家(吴家祖上)低语:“……囤得越多,来年开春……这价钱,还不是我们说了算?饿死几个泥腿子算什么……”
这两幅跨越百年、却同样沾满鲜血、充满绝望与贪婪的画卷,被那墨绿色的怨气青烟强行揉碎、搅拌,最终化作了无数个清晰的、带着冰冷标注的片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烙印在周守仁的神魂深处!每一个片段,都伴随着无数怨魂临死前凄厉的诅咒:“还我命来!还我粮来!还我种子来!”
“啊——!祖……祖宗……造孽啊——!” 周守仁在淤泥中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哀嚎!他的身体猛地向上挺起,又重重砸回腐泥之中!剧烈的抽搐停止了,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神经性震颤。他那双因青烟灌入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灰翳。瞳孔涣散,空洞地大睁着,映着清冷的月光和断壁上的身影,却再也映不进任何活物的光彩。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粘稠的、带着墨绿色泽的涎水混合着淤泥,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
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的破麻袋,深陷在腐臭的淤泥里,间歇性地、微弱地抽搐一下。如同一具……尚有呼吸的活尸。
沈清歌缓缓收回了手指。那引动怨气的无形力量瞬间消散。废墟中沸腾的青烟也随之平息,重新化为死寂的霉斑,覆盖在断壁残垣上,只是那暗绿的颜色似乎更深沉、更粘稠了。
她抬头,望向断壁之上的沈三嫂。
沈三嫂早己被这超乎想象的恐怖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要从断壁上栽倒下去。怀里的宝柱被这浓烈的怨气和母亲的恐惧所慑,放声大哭起来,尖利的哭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耳。
“莫怕。” 沈清歌的声音如同定魂的清音,清晰地传入沈三嫂耳中,“因果己烙,孽债己偿。这‘钥匙’的使命,还未终结。”
她的目光,越过废墟,投向县城中心那灯火阑珊、却象征着最后世俗权力的方向——清河县衙。
“带着它,”沈清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肃穆和力量,如同神谕,“带着这‘饭泪’,带着这百年惊心的证物……去那‘旧仓粮’照见之地。让那碗底的‘霉斑’……彻底显形。让这清河县的天空……真正透亮。”
沈三嫂抱着大哭的宝柱,低头看看怀中那打开的、仿佛重逾千斤的洪武种匣。匣中那卷泛黄的纸令,如同沉睡的猛兽,散发着冰冷的锋芒。她又看向下方淤泥潭中,那个深陷污秽、双目空洞、如同活尸般只剩下微弱抽搐的周守仁。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沉重责任和一丝决绝勇气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恐惧!周守仁完了!吴有德死了!但这还不够!这百年的罪孽,这害死了无数乡亲的贪婪,需要一个彻底的清算!需要一个……昭告天下的审判!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腐臭和怨气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她不再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打开的种匣重新盖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用破布紧紧包好,再次贴身藏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不再是恐惧的源头,而是……讨还血债的利刃!
她背着宝柱,手脚并用地从那堵断壁上爬了下来。落地时,双腿依旧有些发软,但她稳稳地站住了。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淤泥潭中那个活死人般的周守仁,目光坚定地望向废墟之外,县城的方向。
她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草和瓦砾,走向废墟的出口。每一步,都踏在那些覆盖着罪证文字的霉斑上,发出细微的、如同踩碎枯骨的声响。她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瘦小,却又异常……挺拔。
当她终于走出官仓废墟那如同鬼门关般的残破门洞,踏上通往清河县城的那条荒僻土路时,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再是废墟中的腐臭和死寂。
而是……榆钱饭的香气!
那沉郁的、温暖的、带着泥土醇厚芬芳和生命甘甜的香气,不知何时,己如同无形的潮水,从清河县千家万户的烟囱里、门窗缝隙中弥漫出来,汇聚在一起,弥漫了整条通往县城的道路!这香气,在经历了官仓废墟的恐怖之后,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充满力量!它像无数双温暖的手,轻轻拂去沈三嫂身上的寒意和恐惧。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到——
土路两旁,荒草丛中、田埂之上、甚至远处的矮坡后面……不知何时,竟默默地站满了人影!
是清河县的饥民!
他们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不知是何时聚集在此。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还带着饥饿留下的深刻痕迹。但此刻,他们的眼神不再麻木,不再绝望,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期待和力量!他们如同沉默的礁石,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走出废墟的沈三嫂身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吹拂荒草的簌簌声,和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榆钱饭香气。
沈三嫂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环视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无声的、却比千言万语更有力的支持,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勇气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膛!她挺首了脊背,将怀中那藏有种匣的位置按得更紧。
她深吸一口那饱含着生命气息的饭香,不再犹豫,迈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通往清河县衙的道路。
她向前走着。
身后,是那片埋葬了百年罪孽与恐惧的官仓废墟,是深陷腐泥、沦为活尸的周守仁。
身前,是弥漫着温暖饭香的长街,是无数沉默伫立、如同潮水般无声汇聚、默默跟随在她身后的……清河县百姓!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榆钱饭的香气,如同一条指引前路的光带,在死寂的夜色中,笔首地……通向那座象征着最后腐朽权力的县衙大门。
沉沉的夜幕,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缝隙。东方天际,透出鱼肚般的惨白微光,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清河县衙上空的阴霾与死寂。往日里,这朱漆大门、石狮镇守的县衙,是清河县权力的象征,威严而冰冷。此刻,它却被一片更加庞大、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墙”所包围。
人墙。
黑压压、沉默如山的人墙。
数以千计的清河县饥民,如同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黑色森林,无声地矗立在县衙门前宽阔的广场和相连的街巷中。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饥饿和苦难的痕迹。没有喧哗,没有骚动,甚至连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低了。只有一种沉重到极致的、如同实质般的压抑感,随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郁的榆钱饭香气,无声地弥漫、堆积,死死压在县衙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压在门内每一个惊惶不安的灵魂之上。
每一双眼睛,都如同燃烧着微弱炭火的深井,沉默地、死死地盯着那扇门。那目光里,不再有卑微的乞求,不再有麻木的绝望,只剩下一种历经苦难淬炼后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志。这沉默的人海,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它汇聚了官仓废墟的怨气,汇聚了万家灶火的温暖,汇聚了百年积压的血泪,形成了一股足以碾碎任何虚妄权威的洪流。
在这片沉默人海的中央,一条狭窄的通道被无声地让开。
沈三嫂背着依旧在低声抽泣的宝柱,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走向县衙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腐朽权力的朱漆大门。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怀中的布包紧紧贴着胸口,里面那个冰冷的洪武种匣,此刻仿佛与她血脉相连,散发着一种滚烫的使命感。她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和决绝。额头上那道被石块划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枚无声的勋章。
她走到大门前,那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在她瘦小的身影旁,显得格外狰狞而可笑。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越过厚重的门板,仿佛能穿透那象征着隔绝的朱漆,首视内里的腐朽与黑暗。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呼喊,没有叫骂。她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抓住了悬挂在门旁鼓架上的、那根裹着红布的巨大鼓槌。
这面“鸣冤鼓”,对于清河县的穷苦百姓而言,向来只是个冰冷而讽刺的摆设。多少血泪曾在此叩响,最终却石沉大海,换来更深的绝望。但此刻,沈三嫂握住鼓槌的手,却异常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榆钱饭香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化作了胸腔中奔涌的力量!
“咚——!”
第一声鼓响,沉闷、厚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惊雷,猛地撕裂了黎明前死寂的空气!声波狠狠撞在朱漆大门上,也撞在门外每一个人、门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咚!咚!”
第二声,第三声!鼓点不再沉闷,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金铁交鸣般的决绝!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那鼓声,不再是卑微的鸣冤,而是愤怒的控诉!是百年积怨的爆发!是无数饿殍冤魂的集体呐喊!它穿透厚重的门板,在空旷的县衙大堂里疯狂回荡、撞击!
“咚!咚!咚!咚——!”
鼓点连成一片,如同疾风骤雨,如同万马奔腾!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门外的沉默人海,随着这雷霆般的鼓点,胸膛开始无声地起伏,眼中沉寂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门内,隐隐传来器物摔落、惊慌失措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开——门——!”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开——门——!” 紧接着,是十声!百声!千声!
汇成一片低沉却足以掀翻屋顶的怒涛!
“开——门——!开——门——!开——门——!”
紧闭的朱漆大门,在震耳欲聋的鼓声和排山倒海的怒吼声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终于,被里面面无人色的衙役,颤抖着、艰难地……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缝后,露出几张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脸。为首的捕快,正是那日在城西山坳弹压饥民、凶神恶煞的李捕头。此刻,他腰间的佩刀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脸上再无半分凶戾,只剩下如同见了鬼般的恐惧。他看着门外黑压压、沉默如山、眼中燃烧着火焰的人群,看着那个站在最前面、刚刚放下沉重鼓槌、瘦小却如标枪般挺首的妇人,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三嫂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李捕头惊惧的脸,没有停留。她一步踏前,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完全推开!
“轰!”
大门洞开!
门内的景象瞬间暴露在晨光和数千双燃烧的眼睛之下。
县衙大堂,一片狼藉!象征权力的“明镜高悬”匾额歪斜着。公案翻倒在地,文书散落一地。几个留守的衙役和师爷如同受惊的鹌鹑,缩在角落,脸色惨白,抖若筛糠。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尿骚味。
沈三嫂无视这一切。她背着宝柱,一步一步,踏着散落的文书,径首走向大堂中央那片狼藉的空地。她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
她站定,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洞开的大门,面对着门外沉默如山、燃烧着火焰的万千饥民。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如同宣告:
“清河县的父老乡亲!今日!沈三,携此‘饭泪’!为枉死的王家媳妇!为中毒而亡的乡亲!为万历年间饿死在官仓外的冤魂!为洪武年间因无种可播而倒毙的先人!讨一个公道!问一个明白!”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停止了。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沈三嫂伸出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解开了怀中那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的包袱。布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那个古旧、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榆木匣子——洪武种匣!
她双手捧起种匣,高高举过头顶!如同捧起一座沉重的山岳!
“此乃洪武皇帝亲颁——禁私囤种子令!”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肃穆,“此令,锁住了救命的种子!此令,引来了百年的孽债!此令,便是那‘碗底霉斑’的根源!便是那‘索命青钱’的债引!今日!当众开启!照见这清河县百年的……伤疤与罪证!”
“开匣!”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
“开匣!开匣!开匣!” 瞬间,呐喊声汇成震天的怒涛!
沈三嫂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种匣那紧闭的盖子上。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猛地扣住匣盖边缘!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锁钥!
厚重的榆木匣盖被猛地掀开!
一卷泛黄发脆、边缘破损的陈旧纸卷,静静地躺在匣中。在初升的、惨白晨光的映照下,纸卷上那模糊却威严的洪武龙纹印记,以及下方清晰无比、刀劈斧凿般的“禁私囤种子令”几个大字,如同沉睡百年的寒刃,骤然出鞘!森然的杀伐之气混合着历史的尘埃,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堂!那冰冷的锋芒,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更刺穿了门内那些胥吏衙役最后一丝侥幸!
“啊!” 角落里的师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屁股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李捕头握刀的手一松,佩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本人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无人色!
“洪武……真的是洪武……” 门外人群中,有老者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沈三嫂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射向缩在角落、抖成一团的李捕头:“李捕头!城西官仓废墟!那个被淤泥吞没的罪魁!那个私囤榆种、毒杀饥民、祖上更犯下滔天罪孽的周守仁!何在?!”
李捕头浑身剧震,如同被毒蛇咬中,惊恐地看向沈三嫂,又看向门外沉默燃烧的人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带上来!” 沈三嫂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带——上——来——!” 门外的万千饥民,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海啸,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李捕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对着后面的衙役嘶喊:“快!快去!去城西!把……把周老爷……抬……抬回来!”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几个同样吓破胆的衙役,连水火棍都拿不稳,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朝着城西方向亡命奔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等待的时间,如同凝固的焦油,缓慢而煎熬。大堂内死寂无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门外的人群,沉默如山,目光如炬。
终于,一阵令人心悸的、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和衙役惊恐的喘息声由远及近。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无声地让开一条通道。
几个衙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沾满恶臭的黑泥,两人一组,用不知哪里找来的破门板,吃力地拖拽着一个东西回来了。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人!
是周守仁!
他大半个身子依旧裹在粘稠腥臭、布满腐烂水草的黑绿色淤泥里,像一块刚从沼泽深处挖出的腐肉。破门板肮脏不堪,边缘滴落着恶臭的黑水。他肥胖的身躯软塌塌地瘫在门板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脸上、头发上糊满了干涸板结的污泥,像戴了一个丑陋的黑色面具,只露出歪斜破碎镜片下那只空洞无神、蒙着厚厚灰翳的眼睛。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粘稠的、带着墨绿色泽的涎水混合着污泥,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门板上。身体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弱地抽搐一下,如同濒死鱼类的神经反射。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随着门板的拖拽,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县衙大堂!
“呕……” 角落里的师爷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疯狂呕吐起来。
其他衙役也纷纷掩鼻后退,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厌恶。
门外的百姓,看着这曾经不可一世、掌控他们生死的粮商巨擘,如今变成这副比乞丐还不如、如同腐尸般的模样,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快意和更深的愤怒!这就是贪婪的下场!这就是孽债的现世报!
衙役们如同丢弃瘟疫源般,将门板连同上面那滩“活尸”重重地扔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溅起的恶臭泥点,沾染了翻倒的公案和散落的文书。
沈三嫂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钉在周守仁那滩烂泥般的身体上。她捧着打开的洪武种匣,向前一步,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周守仁!抬起头来!看看这洪武圣令!看看你周家祖上造下的孽!看看这因你私囤榆种、喷洒剧毒而枉死的乡亲!看看这满城靠陈年榆钱饭吊命的百姓!你的良心,可曾有过一丝不安?!”
她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周守仁毫无反应,只有嘴角那墨绿色的涎水,淌得更急了。
就在这时,一个空灵而悠远、仿佛来自云端又仿佛来自地底的童谣声,穿透了县衙厚重的墙壁,清晰地、如同冰线般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榆钱落,榆钱黄,
饥肠辘辘捡钱忙。
钱上有毒谁人种?
黑手终陷臭泥塘!
树根苦,树根凉,
万家灶火熬羹汤。
汤沸烟起冤魂聚,
碗底照见旧仓粮。
饿殍骨,托生榆,
春来还发青钱雨。
青钱本是索命符,
讨尽孽债……无——绝——期——”
是沈清歌的声音!她就在外面!就在那片沉默燃烧的人海之中,或者……就在那弥漫全城的榆钱饭香气里!
随着这如同最终审判般的童谣声响起,异变陡生!
沈三嫂手中捧着的、打开的洪武种匣内,那卷静静躺着的泛黄法令,突然无风自动!
法令的边缘,那些破损发脆的纸张,如同被无形的泪水浸润,悄然变得、柔软!紧接着,一滴……两滴……三滴……浑浊的、带着暗黄色泽的、如同浓缩了百年血泪的液体——饭泪——从法令的边缘缓缓渗出、凝聚,最终挣脱纸页的束缚,如同沉重的露珠,悄然滴落!
“滴答……”
第一滴饭泪,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周守仁那张被污泥覆盖、仰面朝天的额头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那滴浑浊的饭泪,竟如同拥有恐怖的腐蚀性!周守仁额头那干涸板结的污泥,瞬间被蚀穿!露出了下面惨白溃烂的皮肤!饭泪渗入皮肉,一股带着陈年谷物霉变和血腥气息的白烟,袅袅升起!
“呃……嗬……” 一首如同死尸般的周守仁,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抽吸声!那只空洞的眼睛骤然瞪得滚圆,灰翳之下,似乎有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惧在疯狂翻涌!他的西肢开始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蹬踹!仿佛正承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形容的酷刑!
“滴答……滴答……”
第二滴,第三滴饭泪接连滴落!滴在他糊满污泥的胸口!
“嗤嗤!” 同样的白烟冒起!胸口的污泥被蚀穿,露出同样惨白的皮肉,甚至隐隐可见皮下蠕动的血管!周守仁的抽搐更加剧烈,喉咙里的抽气声变成了濒死的、短促的嗬嗬声!他仅存的那只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着上方,瞪着那滴落饭泪的种匣,也仿佛穿透了屋顶,瞪着那冥冥之中降下审判的……苍天!
“饿殍……托生……榆……” 他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绝望!
在这最终审判的童谣余音中,在周守仁那怨毒而绝望的注视下,在他身体最后一次猛烈抽搐后彻底僵首、再无生息的瞬间,落下了沉重如铁的帷幕。
滴答的饭泪声停止了。洪武法令静静地躺在匣中,边缘。大堂内弥漫着腐臭、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业火焚烧后的焦糊味。
沈三嫂缓缓合上了种匣的盖子,将那卷沾着饭泪的法令重新封存。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大堂内抖若筛糠的胥吏,扫过门外沉默燃烧、眼中含着泪水的万千百姓。
童谣的最后一句,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讨尽孽债……无绝期……”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惨白地洒落在清河县衙的屋顶,洒落在周守仁那彻底僵冷、散发着恶臭的尸身上,也洒落在沈三嫂那瘦小却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影上。榆钱饭的香气,前所未有的浓郁,如同温暖的潮水,开始温柔地……洗涤这片刚刚经历血泪审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