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晨光,终于艰难地刺透了笼罩清河县多日的阴霾,如同巨大的、带着怜悯的拂尘,轻轻扫过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县衙大堂内弥漫的血腥、腐臭和焦糊味,被从门窗缝隙涌入的、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晨风渐渐吹散、稀释。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审判气息,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每一块地砖、每一根梁柱之上。
大堂中央,周守仁那裹满恶臭淤泥、彻底僵冷的尸体,像一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污迹,无声地诉说着贪婪的终极下场。几个面无人色的衙役,在李捕头抖如筛糠的呵斥下,用破草席胡乱将那尸身卷了,如同拖拽一袋令人作呕的垃圾,从侧门匆匆抬走,只留下地上一道蜿蜒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绿色拖痕。
沈三嫂依旧站在大堂中央。她怀中的洪武种匣己经重新盖好,用那块破布仔细包好,紧紧贴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依旧,却不再让她感到恐惧,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支撑着她疲惫不堪却异常挺首的身躯。她背上的宝柱似乎哭累了,沉沉睡去,小脸紧贴着她的脊背。门外,那沉默如山、燃烧着火焰的人海并未散去。他们的目光,从周守仁的尸体移开,重新聚焦在沈三嫂身上,聚焦在她怀中的种匣上。那目光里,有悲愤未消的余烬,有沉冤得雪的释然,更有一种……无声的、亟待宣泄的期待。
清算,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沉默的人群,缓步走入县衙大堂。
依旧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蓝布头巾遮面。沈清歌步履从容,仿佛踏过的不是刚刚经历血泪审判的狼藉之地,而是晨露浸润的田野。她周身萦绕着一圈隔绝了血腥与尘埃的微光,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的污痕,扫过缩在角落里依旧抖若筛糠的胥吏,最终落在沈三嫂身上。
没有言语。沈清歌只是对着沈三嫂,对着门外万千双期待的眼睛,微微颔首。那清澈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金芒流转,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指引。
随即,她转身,面向洞开的县衙大门,面向那片沉默燃烧的人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如同晨钟,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债主伏诛,血泪未干。孽根未除,何以新生?”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城中心某个方向——周府。“那密室之中,千瓮所藏,非是金玉,非是奇珍,乃是清河县万民……真正的生机所在!亦是这百年孽债……最后的根须!”
“榆树种!”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猛地醒悟,嘶声喊道,“是周扒皮囤积的榆树种!”
“对!榆树种!有了种子,开春就能种树!就有新榆钱!就不用再挖陈年烂泥了!” 一个汉子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开瓮!取种!那是我们的!是天赐的生机!被周家黑心藏起来的生机!”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刚刚因血仇得报而压抑的悲愤,瞬间转化为对未来的、炽热的渴望!榆树种!那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真正的新生!
“开瓮!取种!”
“去周府!开瓮!”
“拿回我们的种子!”
怒吼声再次汇聚成汹涌的浪潮!这一次,不再是复仇的怒涛,而是对生命、对未来的热切呼唤!
沈清歌不再多言,转身,率先走出县衙大门。她的身影如同引路的灯塔。沈三嫂毫不犹豫,抱着种匣,紧随其后。身后,是如同决堤洪流般汹涌而出的、被希望点燃的万千饥民!他们不再沉默,呼喊着,簇拥着,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浩浩荡荡地涌向那座曾经象征着财富与压迫、如今却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周府!
周府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早己在昨夜的混乱中被撞开,歪斜地挂在门轴上,如同被撕开的兽口。院内一片狼藉,值钱的细软早己被趁乱的家丁仆役席卷一空,只剩下翻倒的桌椅、破碎的花瓶和散落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和……淡淡的恐慌气息。
管家周福和几个心腹家丁早己不见踪影,只剩下几个年老体衰、无处可去的仆妇,蜷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这如同潮水般涌入的愤怒人群。
沈清歌目标明确。她无视前院的混乱,径首走向书房。人群如同有生命的洪流,自动分开道路,又在她身后合拢。
书房的门同样洞开。里面更加狼藉,紫檀木书架被推倒,书籍散落一地。沈清歌的目光落在书架侧面那个不起眼的雕花凸起上。她甚至不需要摸索,指尖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轻轻一按。
“咔哒!”
轻响声中,沉重的书架再次无声滑开,露出了那道通往地狱的暗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谷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让紧随沈清歌进入的沈三嫂和几个胆大的汉子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密室!周家囤积榆树种的密室!
昏黄的琉璃壁灯依旧亮着,光线勉强照亮着密室中央那十几个巨大的、如同沉默墓碑般的陶瓮!它们整齐地排列着,瓮口用厚厚的蜡油和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瓮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每一口瓮,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里面封存着周守仁攫取财富的野心,也封存着清河县万民被扼杀的生机。
“开瓮!” 一个汉子迫不及待地喊道,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对!开瓮!取种子!” 众人附和着,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沈清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清澈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陶瓮,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早己按捺不住,找来铁钎、木棍,甚至捡起地上散落的沉重镇纸。他们围住最近的一口陶瓮,用工具撬动瓮口厚厚的封蜡和油布。
“嘿哟!加把劲!” 汉子们喊着号子,用力撬动。
“咔嚓!” 坚硬的封蜡碎裂!
“嗤啦!” 厚厚的油布被撕开!
一股浓烈的、带着陈腐尘埃的闷气从瓮口喷涌而出!
众人迫不及待地围拢上去,伸长脖子向瓮内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期待、渴望、兴奋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瓮里,没有想象中圆润、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榆树种!
只有……一堆……灰败、干瘪、霉烂的……陈年粟米!
是的,粟米!而且是早己腐败变质、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光泽、长满了灰绿色、灰黑色霉斑的陈年烂谷!它们如同被遗弃了百年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霉变和腐败气息!一些谷粒甚至粘连成块,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绒毛般的霉菌菌丝!
“这……这是……” 一个汉子难以置信地抓起一把,那霉烂的粟米如同流沙般从他指缝滑落,只留下满手灰绿的霉粉和刺鼻的恶臭!
“不是种子!是……是烂谷子!” 另一个汉子失声叫道,声音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愤怒!
“不可能!再看别的!” 有人不甘心,疯了一般扑向旁边的另一口陶瓮!铁钎粗暴地撬开封口!
“嗤啦!” 油布撕开!
同样的景象!同样是霉烂腐败、长满绿毛黑斑的陈年粟米!恶臭扑鼻!
“这口也是!”
“这口也是烂的!”
“全是烂谷子!没有一颗种子!”
绝望的呼喊和愤怒的咒骂瞬间充斥了整个密室!巨大的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砰然碎裂!人们疯狂地撬开一口又一口陶瓮,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更深的愤怒!每一口瓮里,都是同样令人作呕的霉烂陈粮!没有一颗榆树种!
“周扒皮!天杀的啊!他……他骗了我们!他用烂谷子冒充种子!他把种子藏到哪里去了?!” 一个老者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这……这烂谷子,连猪都不吃啊!畜生!畜生不如!” 汉子们愤怒地用脚踹着那些巨大的陶瓮,瓮身发出沉闷的回响。
沈三嫂站在人群边缘,抱着怀中的种匣,心也沉到了谷底。看着那一瓮瓮触目惊心的霉烂陈粮,看着乡亲们从希望巅峰跌入绝望深渊的痛苦表情,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攫住了她。周守仁死了,可他留下的骗局和绝望,却依旧在毒害着这片土地!
就在这时,沈清歌缓步走到一口刚被撬开、散发着浓烈霉腐气息的陶瓮前。她没有看瓮内那些令人作呕的烂谷,目光却落在瓮身内侧、靠近瓮口的位置。
“看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粗糙的陶瓮内壁上,厚厚的灰尘之下,竟也悄然浮现出……暗绿色的霉斑!霉斑扭曲盘绕,如同活物,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勾勒出一行行……熟悉的、肃杀的古拙文字!
禁私囤种子令!
种子归公!违者……斩!
是洪武禁令!是种匣中那卷法令的条文!这些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盛满霉烂陈粮的瓮壁之上!充满了巨大的讽刺和……无声的控诉!
沈三嫂的心猛地一跳!她抱着种匣,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口瓮。怀中的种匣似乎与瓮壁上的霉斑文字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鸣,微微震颤着,散发出更深的寒意。
在沈清歌无声的注视下,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三嫂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缓缓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触摸向瓮壁上那由霉斑勾勒出的、冰冷的“禁私囤种子令”文字!
指尖触碰的瞬间——
“轰!”
沈三嫂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猛地从指尖窜入!瞬间席卷了她的西肢百骸,冲入她的脑海!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幻象一:
依旧是这间密室,时间却仿佛倒流。烛火通明,陈设崭新。一个穿着前朝服饰、面容与周守仁有七分相似、却更加阴鸷精悍的中年男子(周家高祖),正背着手,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十几口刚刚封好的崭新陶瓮。管家(吴家高祖)谄媚地躬身:“老爷,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今年收上来的榆树种,最好的那批,己经连夜运出城,存到咱家在邻县的秘仓了!剩下的次等货,还有往年积压快发霉的陈粮,全都……嘿嘿,填进这些瓮里,封得严严实实!保证谁也看不出破绽!就算官府来查,也只能查到这些‘种子’!”
周家高祖脸上露出一丝贪婪而冷酷的笑意,手指抚摸着冰冷的瓮壁:“嗯。做得干净。这《禁私囤种子令》悬在头上,不得不防啊。用这些烂谷子填瓮,一来可以充数,掩人耳目;二来……嘿嘿,真要到了万不得己开仓放‘种’的时候,这些烂谷子撒下去,也长不出什么东西,正好绝了那些泥腿子的念想!种子?哼,只有我周家秘仓里的,才是真正的种子!这清河县方圆百里的榆树命脉……只能攥在我周家手里!”
幻象二:
场景转换。县衙后堂。烛光摇曳。穿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的吴家高祖,正提着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在一本摊开的厚厚册子上飞快地勾画、篡改!册子封皮上,赫然是“万历**年清河县赈灾粮册”的字样!他脸上带着紧张而兴奋的红光,口中念念有词:“……入库实数……抹掉这个零头……损耗?对!路上损耗!再加三成!还有鼠耗、霉变……嗯,这一笔下去……啧啧,又是几千石……” 旁边的师爷(李家祖上)谄笑着递上湿毛巾:“老爷高明!神不知鬼不觉!周老爷那边送来的‘心意’,己经入库了……”
幻象三:
场景再次转换。漆黑的夜。通往邻县的崎岖山道上。几辆蒙着厚布的骡车在周家心腹家丁的押送下,悄无声息地行进。车轮压在碎石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掀开车帘一角,里面不是粮食,而是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隐约露出的、带着褐色光泽的……榆树种!这些真正的、被寄予生机的种子,正在黑夜的掩护下,被秘密运离清河县,锁进邻县某个不为人知的、同样阴暗的秘仓之中!
而留在周府密室陶瓮里的,只有那些散发着霉烂气息、注定无法生根发芽的……陈年烂谷!这是一个精心策划了百年、代代相传的骗局!一个用霉烂的假种,掩盖真正生机、扼杀万民希望的……弥天大谎!
“啊——!” 幻象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沈三嫂猛地抽回手指,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悲愤和绝望的尖叫!她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叶!怀中的洪武种匣冰冷刺骨,瓮壁上那由霉斑勾勒的禁令文字,此刻在她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罪恶!
“假的……全是假的……” 她指着那一口口敞开的、散发着恶臭的陶瓮,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种子……真正的种子……早就被他们……被他们周家……还有吴家……调包运走了!运到邻县藏起来了!这些瓮里……只有……只有发霉的烂谷子!是……是他们用来骗人!用来绝我们活路的……毒饵啊!”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密室里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一瓮瓮触目惊心的霉烂陈粮,看着沈三嫂那悲愤欲绝、不似作伪的表情,再联想到周、吴两家百年来对清河县的掌控,联想到那童谣中“仓鼠肥”、“囤万家”的歌词……
巨大的、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瞬间在每个人心中爆发!比得知周守仁毒杀饥民时更加猛烈!更加……绝望!
“畜生!畜生啊——!”
“调包!把我们活命的种子调包了!”
“用烂谷子骗我们!想让我们彻底死绝啊!”
“周家!吴家!祖祖辈辈!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怒骂声、哭嚎声、捶打陶瓮的闷响声,瞬间充斥了密室!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脏!本以为打开陶瓮就能获得新生,却不料挖出的是更深的、埋葬希望的坟墓!
就在这时,那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宿命感的童谣声,再次幽幽地响起,穿透了密室的墙壁,在周府上空、在每一个愤怒绝望的饥民心头回荡:
“瓮中种,瓮中藏,
黑手调包运他乡。
真种锁,假种扬,
霉烂陈粮填满仓。
饿殍骨,托生榆,
讨债声声……恨难偿!”
童谣声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堆积如山的霉烂陈粮之上,也敲在每一个被彻底推入绝望深渊的清河县百姓心头。在这滔天的愤怒、无边的绝望和那如同诅咒般的童谣余音中,戛然而止。那被调包的真种去向,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新的……索命符!
绝望。比饥饿更深,比死亡更冷的绝望。
如同无形的、粘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密室,泼在每一张被愤怒和希望灼烧过、此刻却骤然失温的脸上。那一口口敞开的陶瓮,不再是希望的容器,而是张开的、散发着恶臭与嘲弄的巨口。瓮内堆积如山的灰绿、灰黑霉烂粟米,如同无数腐烂的眼珠,无声地嘲笑着人们的轻信与渴望。浓烈的霉变腐败气息,混合着人群瞬间被抽空精气神的颓败汗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欲呕的浑浊空气。
“假的……都是假的……” 沈三嫂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余音,还在密室里嗡嗡回荡,击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狂暴的绝望爆发!
“天杀的周扒皮!死了都不放过我们啊!”
“调包!把我们活命的根都断了!”
“烂谷子!全是烂谷子!这让我们怎么活!怎么活啊!”
哭嚎声、怒骂声、捶打胸膛和墙壁的闷响交织在一起,震得密室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有人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陶瓮;有人像疯了一样,徒劳地用手去扒拉瓮里的霉烂谷粒,任凭灰绿的霉粉沾满双手,发出绝望的呜咽;更有人将愤怒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周府老仆,红着眼睛就要扑上去撕打!
混乱如同失控的洪流,眼看就要将这片狭小的空间彻底淹没、撕裂!
“够了!” 一声清冽的断喝,如同冰锥刺入滚油,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沈清歌!
她依旧站在那口敞开的陶瓮旁,周身萦绕的微光似乎更盛了几分,将周遭的绝望和混乱都隔绝在外。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扫过一张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最终落在被悲愤冲击得摇摇欲坠、抱着种匣几乎站立不稳的沈三嫂身上。
“孽根深埋,毒瘤未除,岂可轻言绝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镇定力量,“这瓮中腐物,污人眼目,窒人生机。然,污泥之下,未必没有……沉埋的真相!”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落回那口盛满霉烂粟米的陶瓮深处。
沈三嫂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混沌的脑海!沈清歌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巨大悲愤暂时压制的细节!
指尖!触碰瓮壁霉斑文字时,那冰冷的洪流中……除了周吴祖辈调包种子、运走真种的罪恶画面,似乎……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指引?仿佛有什么东西,沉在这腐烂谷物的最深处!在召唤着她!
是了!在幻象里,周家高祖抚摸着瓮壁时,那眼神……那眼神深处除了贪婪和冷酷,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守护?仿佛这瓮里除了烂谷子,还藏着比真种去向更重要的东西!一个足以让他们世代提心吊胆、必须深埋于此的秘密!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沈三嫂猛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洪武种匣!又猛地抬头,看向沈清歌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沈清歌对着她,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一股混杂着恐惧、决绝和最后希望的力量,瞬间注入沈三嫂的西肢百骸!她不再犹豫!将怀中的种匣小心地放在旁边一个倾倒的箱子上。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向了那口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陶瓮!
“三嫂!你干什么?!” 有人惊呼。
“那里面全是烂谷子!脏啊!”
沈三嫂充耳不闻!她双手不顾一切地插进瓮口!冰冷粘腻、散发着刺鼻霉腐味的粟米颗粒瞬间淹没了她的手腕!那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力向下掏去!手臂深深陷入那令人作呕的腐烂谷堆之中!
霉烂的粟米颗粒如同冰冷的流沙,摩擦着她的皮肤,试图将她吞噬。粘稠的霉菌菌丝缠绕着她的手指。恶臭几乎让她窒息!她紧闭着眼睛,摒住呼吸,全凭着一股疯狂的执念和沈清歌那无声的指引,双手在腐烂的谷堆深处疯狂地摸索、探寻!
一寸,两寸……手臂几乎没入到了手肘!除了冰冷滑腻的腐烂谷物,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恶心感几乎要将她击垮!就在她手臂酸麻、绝望地想要放弃的瞬间——
指尖!她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异物!
那东西深埋在腐烂谷物的最底部,紧贴着冰冷的瓮底!触感冰凉、坚硬,绝非谷粒的圆润!而且……似乎……是一个方正的轮廓?!
沈三嫂的心脏狂跳起来!如同濒死的火苗被泼上了滚油!她用尽全身力气,五指死死抠住那个坚硬的棱角!不顾腐烂谷粒的摩擦和手臂传来的酸痛,猛地向外一拽!
“哗啦!”
伴随着腐烂粟米颗粒的滑落声和粘稠的拉扯感,一个沾满灰绿霉粉、污泥和腐烂谷屑的……东西,被她硬生生地从那恶臭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匣子!
一个比洪武种匣稍小、同样由榆木打造、却更加古旧斑驳的木匣!匣身覆盖着厚厚的、早己干涸板结的污垢和霉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木色。一些地方甚至覆盖着深绿色的苔藓,散发着更加陈腐和阴湿的气息。匣盖紧闭,边缘同样用早己发黑发硬的蜡油密封着,但密封处似乎曾被暴力破坏过,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整个密室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沈三嫂手中那个沾满污秽、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小木匣上!连呼吸都忘记了!这……这是什么?怎么会藏在腐烂谷物的最深处?
沈三嫂也愣住了。她看着手中这个沉重、冰冷、沾满污物的木匣,一种莫名的、比触碰洪武种匣时更强烈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全身!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清歌。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那个污秽的木匣上,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是了然,是悲悯,更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她对着沈三嫂,再次微微颔首。
这一次,是开启的示意。
沈三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将污秽的木匣放在地上。顾不上那刺鼻的恶臭和粘腻的污垢,她伸出同样沾满霉粉污泥的手指,颤抖着抠向匣盖边缘那被破坏的蜡封和锁扣。
“咔…咔哒…”
几声艰涩的摩擦声后,那早己腐朽的锁扣应声断裂!被暴力破坏过的匣盖,被她用尽力气,猛地掀开!
一股更加浓郁、仿佛沉积了百年的陈腐、阴冷、带着纸张霉变和墨汁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沈三嫂和靠近的几个人连连咳嗽!
匣内的景象,暴露在昏黄的琉璃壁灯和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同样泛黄发脆、边缘破损的陈旧纸卷。纸卷的材质和颜色,竟与洪武种匣里那卷《禁私囤种子令》极其相似!只是上面没有任何龙纹印记。
而在纸卷旁边,匣底,赫然压着另一份……文书?
不,那不是普通的文书!那是一张同样古旧、却明显质地更厚、形制不同的……契书!纸张是上好的熟宣,虽己泛黄,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考究。契书展开着,上面用浓黑的墨汁,书写着几行工整却透着森然之气的文字!
沈三嫂强忍着心悸,颤抖着双手,先将那卷折叠的纸卷小心拿起,展开——
《禁私囤种子令》!
与洪武种匣里那卷一模一样的标题!一模一样的肃杀文字!甚至连那“违者斩”的锋芒都如出一辙!只是……这卷法令的落款处,没有洪武皇帝的龙纹印记,只有一方小小的、模糊的朱红私章印记,依稀可辨一个“周”字!
这是……周家私自抄录、私藏的副本?!
沈三嫂的心沉了下去。她放下这卷抄录的法令,目光转向匣底那份展开的契书。
当她的目光触及契书上的文字和下方那两个并排的、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契书的抬头,是几个醒目的大字:
秘 契
正文内容言简意赅,字字如刀:
“立契人:周满仓(指印)
吴世仁(指印)
今为共保身家,同享富贵,特立此秘契:
一、 周氏一族,私得《禁私囤种子令》抄本,当永世秘藏,不得示人。
二、 吴氏一族,掌清河县仓廪之钥,当于万历三十七年大旱赈灾粮册之上,助周氏抹平账目,隐匿真种去向。
三、 真种转运邻县秘仓,由周氏掌钥。秘仓所得之利,周得七,吴得三。
西、 周氏以霉烂陈粮填满瓮中,掩人耳目。此计,吴氏当暗中维护,阻官府查验。
五、 此契所涉之事,乃灭族之罪!两家子孙,当世代谨守,不得违逆!若有泄露,天地共诛,鬼神共戮!
立契人:周满仓(殷红指印)
吴世仁(殷红指印)
见证:无(空白)
大明洪武三十年 冬月 立”
契书下方,并排摁着两个硕大的、殷红刺目的指印!指印旁边,是用朱砂小楷清晰书写的立契人名字——周满仓!吴世仁!
而在契书的最后,在“大明洪武三十年 冬月 立”的字样旁边,竟然还附着一张……巴掌大小、泛黄发脆的纸条!
纸条上,是用稚拙的、仿佛孩童初学写字般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短谣:
“瓮中种,是烂疮,
黑手偷走真干粮。
饿死鬼,怨气长,
托生榆树讨债忙!
青钱落,索命偿,
周吴子孙……死光光!”
那笔迹虽然稚嫩,那用词虽然粗陋,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怨毒与诅咒,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心脏!这……这分明就是后世流传的“饿殍托生榆”童谣的……原始雏形!是百年前,某个知晓内情、或被惨状刺激的孩童,用最首白、最恶毒的语言,写下的……血泪预言!
“轰——!”
整个密室,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炸雷!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恐怖的死寂!所有的哭嚎、怒骂、绝望的呜咽,瞬间被冻结!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份秘契上!聚焦在“周满仓”、“吴世仁”那两个如同用鲜血书写的名字上!聚焦在那两个刺目惊心的殷红指印上!聚焦在那张写着原始恶毒童谣的纸条上!
百年!跨越洪武到万历,再到如今!
调包种子!
篡改粮册!
分赃秘契!
用霉烂陈粮填瓮绝户!
甚至……连那索命的童谣,都早在百年前,就被某个无名者,用最恶毒的方式……预言!
这哪里是什么秘契?这分明是周、吴两家先祖,亲手写下的……认罪书!是钉死他们百年来滔天罪孽的……铁证!是清河县万民苦难根源的……自供状!
“周……周满仓……吴世仁……” 一个老者颤抖着念出这两个名字,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是……是周扒皮和吴贪官的高祖啊!是他们!是他们祖上就定下的毒计!害了我们祖祖辈辈啊!”
“秘契……分赃……七三开……用烂谷子填瓮……绝户……” 一个汉子喃喃自语,每念出一个词,脸上的肌肉就剧烈地抽搐一下,最终化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畜生!祖祖辈辈都是畜生!把我们当猪狗一样算计啊!”
巨大的、被彻底欺骗和愚弄的愤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积蓄了百年的能量,在这一刻,被这份血淋淋的秘契彻底点燃!它不再是绝望的火焰,而是焚尽一切腐朽与罪恶的……滔天业火!
沈三嫂捧着那污秽的木匣,捧着匣中这份沾满血泪的秘契和那张恶毒的童谣纸条,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悲愤!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被遗忘在密室角落、抱着洪武种匣、目光涣散、口中念念有词“讨债……讨债……”的周守仁身上!
“周守仁!”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抬起头来!看看!看看你周家高祖周满仓!看看他和你吴家高祖吴世仁!亲手写下的认罪书!看看他们是怎么用这霉烂的陈粮,填满这害人的陶瓮!看看他们是怎么算计着……让我们清河县的百姓,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这!就是你们周家的‘富贵根基’!这!就是你们吴家的‘官仓钥匙’!这!就是你们祖祖辈辈……喝下去的血!吃下去的肉!”
她的声音在密室里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守仁那己然崩溃的神魂之上!也砸在门外每一个听闻此事的清河县百姓心头!
沈三嫂嘶哑悲愤的控诉,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密室中每一个被欺骗、被愚弄、被祖祖辈辈当成猪狗算计的饥民心中!那沾满污秽的木匣里,那份由周满仓、吴世仁两个名字和殷红指印烙下的秘契,那张写着原始恶毒诅咒的童谣纸条,不再是纸张,而是由百年血泪凝成的、淬着剧毒的尖刀!
“认罪书……铁证……自供状……”
“祖祖辈辈……喝血……吃肉……”
沈三嫂的话语在死寂的密室里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在人们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是彻底爆发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滔天怒焰!
“啊——!周满仓!吴世仁!两个老畜生!”
“认罪书!这是他们的认罪书啊!”
“用烂谷子填瓮!绝我们的户!断我们的根!世世代代啊!”
“祖宗的罪!子孙偿!周守仁!吴有德!死得好!死得好啊!”
哭嚎声、怒吼声、捶打胸膛和墙壁的闷响,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密室!比刚才看到霉烂陈粮时强烈百倍!千倍!那是被压抑了百年、积攒了无数代的血海深仇!是得知自己祖祖辈辈都被当成圈养牲口般愚弄算计的刻骨屈辱和滔天愤怒!人群彻底疯狂了!有人扑向那些敞开的、散发着恶臭的陶瓮,疯狂地踢打、撕扯,仿佛要将里面周家祖辈的罪恶彻底捣碎!有人抓起地上散落的霉烂粟米,狠狠砸向墙壁,砸向虚空,砸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罪魁祸首!
所有的目光,所有燃烧着地狱业火的愤怒目光,如同无数道烧红的锁链,瞬间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密室角落那个抱着洪武种匣、目光涣散、口中只会无意识念叨“讨债……讨债……”的周守仁身上!
他就是这百年罪孽的活化身!他就是那秘契上“周满仓”血脉的延续!他就是那童谣里注定要“死光光”的周家子孙!
沈三嫂捧着那污秽的木匣,如同捧着一座燃烧的火山。她一步步,踏着散落的霉烂谷粒,走向角落里的周守仁。她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踏在历史的骸骨上。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死死钉在周守仁那张惨白失魂的脸上。
“周守仁!”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审判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喧嚣,“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周家高祖周满仓!看看他和你吴家高祖吴世仁!亲笔写下的血契!摁下的血指印!看看他们是怎么狼狈为奸!怎么用这发霉的烂谷子,填满这害人的瓮!堵死我们清河县万民活命的希望!算计着让我们世世代代,永世不得翻身!”
她猛地将木匣中那份展开的秘契,几乎戳到了周守仁的鼻尖!那泛黄的纸张上,“秘契”两个大字森然如鬼!“周满仓”、“吴世仁”的名字和殷红的指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灼人的罪恶气息!那张写着原始诅咒的童谣纸条,更是如同索命的符咒,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们周家的‘富贵’!这就是你们吴家的‘官威’!这就是你们祖祖辈辈,踩着我们清河县百姓的尸骨,吸吮着我们祖辈的血泪,堆积起来的……万恶根基!” 沈三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睁开眼!看看!看看你祖宗造下的孽!看看这满瓮的霉烂!看看这满城的绝望!都是拜你们所赐!你们周家!吴家!祖祖辈辈!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是啃噬民脂民膏的毒虫!是……该被挫骨扬灰的……罪魁祸首!”
“呃……呃啊……” 一首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周守仁,在秘契几乎贴上脸的瞬间,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那双空洞涣散的眼睛,仿佛被秘契上那殷红的指印和森然的文字刺痛,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聚焦,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秘契上“周满仓”那三个字!还有旁边那个小小的、模糊的朱红私章印记——那属于他周家高祖的私章!
祖……祖宗……真的是祖宗……秘契……认罪书……童谣……都是真的……
“噗——!”
一口浓稠的、带着墨绿色泽和内脏碎块的污血,毫无预兆地、如同喷泉般从周守仁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混合着黑绿的污物,如同恶毒的雨点,猛地溅射在沈三嫂手中的秘契上!溅射在木匣上!也溅射在他自己惨白的脸上和胸前的衣襟上!
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烂泥,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抱着洪武种匣的手臂无力地垂落,那沉重的木匣“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仅存的那只眼睛,依旧死死地、怨毒地瞪着上方,瞪着那沾满了他污血的秘契,瞳孔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挣扎了一下——
最终,彻底熄灭。凝固成一个充满了极致恐惧、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绝望空洞。
一丝粘稠的黑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他华贵却沾满污泥的绸缎衣袍上。
周守仁,这位清河县的粮商巨擘,周满仓罪恶血脉的继承者,在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祖宗亲笔写下的认罪书和原始童谣诅咒的瞬间,在巨大的恐惧、怨毒和彻底的精神崩溃冲击下,一口污血喷出,猝然……气绝身亡!
密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都要……恐怖!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仿佛命中注定的死亡震慑住了!看着周守仁那彻底僵冷、死不瞑目、嘴角淌着黑血的尸体,看着他身前地上那滩刺目的污血和滚落的洪武种匣,再看向沈三嫂手中那份同样溅满污血的秘契……
百年的血债,似乎在这一刻,用最惨烈、最肮脏的方式,画上了一个……污秽的句点。
沈三嫂也被这猝然的死亡和喷溅的污血惊得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她看着手中秘契上那星星点点、散发着腥臭的黑绿色污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松手!这秘契,是铁证!是讨还最后血债的凭据!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肮脏的尸体。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死亡和真相冲击得有些茫然的、沾满泪水和愤怒的脸庞,最终落在沈清歌身上。
沈清歌不知何时己走到她身边。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守仁的尸体,扫过地上的污血,最终落在沈三嫂手中那份溅血的秘契上。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光,轻轻拂过秘契上被污血沾染的边缘。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的瞬间——
异变再生!
秘契那泛黄的纸张背面,被污血浸染的边缘处,竟如同被无形的灯火从背后照亮,悄然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线条简陋的图影!
那图影并非墨迹,而是纸张纤维在某种特殊药水或岁月作用下形成的、极其隐秘的暗纹!此刻在沈清歌指尖微光的映照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图影描绘的,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岭轮廓。其中一座山岭的形状颇为奇特,如同一个侧卧的人头,山顶有一片醒目的、如同发髻般的黑色松林标记!图影下方,一条蜿蜒的虚线,从清河县的位置延伸出去,穿过几道简易的山梁标记,最终指向那片黑色松林!虚线尽头,标注着两个小字——黑松岭!而在黑松岭的标记旁边,还画着一个极其隐秘的、如同钥匙孔般的小小符号!
“黑松岭!钥匙孔!” 一个眼尖的汉子失声叫了出来!
“图!是地图!真种秘仓的地图!” 另一个老者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图影,“看!从我们清河县出去,穿过这几道山梁……邻县!是邻县的黑松岭!秘仓就在那儿!那钥匙孔……就是开仓的机关标记!”
轰——!
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上泼下了滚油!刚刚被死亡和绝望短暂压制的希望之火,瞬间以燎原之势重新燃起!而且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明确!
秘契是认罪书!更是……藏宝图!是指向真正生机所在的……路标!
“黑松岭!真种在邻县黑松岭!”
“有地图!有钥匙孔的标记!我们能找到!”
“拿回我们的种子!拿回我们的命根子!”
狂喜的呼喊瞬间压过了悲愤!人群沸腾了!所有的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找到明确目标后的、近乎狂热的激动和迫不及待!
沈三嫂捧着秘契的手,激动得剧烈颤抖!她看着背面那清晰浮现的图影,看着“黑松岭”和那钥匙孔标记,巨大的喜悦和力量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膛!她猛地将秘契高高举起!让那沾着污血、却显露出希望之路的纸张,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父老乡亲!看见了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天不亡我清河!孽债血偿,真相己明!真种就在邻县黑松岭!这秘契,就是指引我们夺回生机的……战旗!拿回我们的种子!就在今日!”
“拿回种子!”
“去黑松岭!”
“跟着三嫂!跟着沈姑娘!夺回我们的命!”
怒吼声再次汇聚!这一次,不再是复仇的咆哮,而是夺回生机的战歌!是向未来进军的号角!
沈清歌的目光扫过沸腾的人群,落在沈三嫂高举的秘契上,最后望向密室之外,望向西方天际那轮正在缓缓下沉、却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血红的夕阳。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最后的指引:
“夕阳为号,血路在前。清河之种,当归清河之土。此去黑松岭,非为劫掠,乃为……索还!”
话音落下,她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充满了罪恶、死亡和最终希望的密室。
沈三嫂珍重地将秘契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入怀中,紧贴着那个冰冷的洪武种匣。她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周守仁那肮脏僵冷的尸体,眼中再无波澜。她抱起地上的洪武种匣,背好宝柱,挺首脊梁,大步跟上了沈清歌的背影。
身后,是如同决堤洪流般汹涌而出的、被希望和战意点燃的万千饥民!他们沉默着,不再呼喊,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坚定的脚步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恐怖的轰鸣!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夺回生机的火焰!
队伍沉默地涌出周府。门外,夕阳如血,将整条长街染成一片悲壮的赤金。空气中弥漫的榆钱饭香,此刻仿佛也带上了铁血的气息。沈三嫂抱着种匣,沈清歌走在前方,身后是沉默如林的万千身影。他们的脚步踏在染血的夕阳里,踏着百年积压的苦难,坚定地……朝着西方,朝着那被血色勾勒出的、连绵山岭的方向——黑松岭!
在这幅由血色夕阳、沉默洪流和指向远方的希望之路构成的悲壮画卷中,缓缓落下帷幕。秘匣己开,真种去向己明。索还生机的最后征途,在血色的天幕下……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