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过了两三天。平静的日子持续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白天帮忙万事屋的工作,傍晚开始就和三人组以及登势婆婆一起去店里吃饭,或者在家里围着餐桌看电视,回到了和最近之前没什么两样的、一如往常的生活。
然后,今天下午帮忙处理了寻找逃跑家猫的委托。因为晚上手头宽裕了些,就在银时去柏青哥店之前,买了大量材料做了今年的第一顿火锅。
夜晚——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冰冷的水中。
咕嘟,气泡如同被从喉头挤出一般,从唇边溢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像在跳舞似的在水中飘舞,朝着正上方闪烁的光芒升去。
是太阳吗,还是月亮呢?朦胧地照亮着黑暗。
——好难受。
拼命向那光芒伸出手臂,但身体却不断下沉。仿佛所有内脏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向下、向下。沉向无声的、漆黑的水底。
像溺水的蚂蚁般拼命划水,却只是让气泡浮上去。
好难受。
无法呼吸。
朦胧漂浮的光芒很遥远。光芒在波浪中晃晃悠悠地摇曳。
——谁来、
紧接着下一秒,眼前被染得一片赤红。
——谁来救救我——
咕嘟。
又有气泡猛地从口中冒出来。
“——!”
被窒息感惊醒。
一边重复着浅促的呼吸一边坐起身,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汗,头发都黏在上面。
真是,多么令人不快的苏醒啊。糟透了。像要拨开头发般用手按住额头,闭上双眼。
——是梦。
哈啊——,大大地呼吸,把空气送入肺中。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为了确认腹部感受到的重量,点亮了放在枕边的行灯,发现本该睡在旁边的神乐的脚咚地一声,正理所当然地搭在我身上。
难怪那么沉,浮不出水面啊。心下了然,不由得噗嗤一声自嘲起来。
“己经吃不下了阿鲁……”
当事人她却悠哉地发出嗯嗯呓语。那张脸放松着,大概是去了能饱餐美食的幸福梦之国吧。
这孩子睡相到底有多差啊。虽然无奈,却又莫名觉得可爱,脸颊不由地放松下来。
我轻轻抬起她的脚,放回被子里。
自从从真选组回来的那天晚上起,就开始这样和神乐一起睡了。
两人并排铺好被子,聊天聊到犯困。大多时候,就像听着摇篮曲的孩子一样,神乐被睡意包裹,先睡着了。然后,我熄了行灯,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像猫一样闭上眼睛。
神乐她,一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着我吧。每天早上醒来时,她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问“睡得好阿鲁吗”,这总让我胸口深处揪得紧紧的。
确实,回想起那时身体还是会发抖。那些男人的手、触感。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血与泥的气味——。
不过,也多亏了神乐,夜里几乎都能睡着了。
“又露着肚子睡”
看到睡衣纽扣缝隙间露出的白皙肌肤,我脸上浮现出笑容。
这个季节,清晨时分意外地冷。想着可不能感冒,重新给她盖好薄被,又窥视着她的睡颜。
如今,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些想永远守护着孩子睡颜的母亲的心情。
胸口被那种戳刺般的怜爱揪紧,眼角下垂,温柔地抚摸着神乐的额头,然后悄悄起身,钻出了被窝。
“这个时间吃宵夜吗?”
正在厨房打开冰箱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像是嘟囔的声音。
“噫”地小声惊叫,猛地一缩肩,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银、银时”
“啊,抱歉,没想吓你的”
“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对着几乎闭着眼睛、如同幽灵般在夜色中浮现身影的银时,我按着胸口。
他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嘴巴张得仿佛能塞进一个拳头,一边挠着头走近过来。那随着他动作软软晃动的银色头发,看起来简首像小动物,我不由得放松了肩膀。
“说是宵夜,也没什么好东西呢”
看看冰箱里面,只有鸡蛋、豆芽菜、水,还有草莓牛奶。晚饭火锅的食材基本都吃光了。鸡蛋和豆芽菜能剩下简首是奇迹。
银时也在我身后弯下身子,像要窥视冰箱里面似的,抱怨了一句“真寒酸”。
明明是自己家的冰箱,——压下这份无奈,我伸手去拿水壶。
“我想喝点水。银时也喝吗?”
“不用了,我喝这个”
银时说着,从后面伸出长胳膊,拿走了粉色的纸盒。
在洗碗槽里准备了两个杯子,递给他一个。
“谢了”
“不客气”
——但是,银时的手指伸过来,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
“唔……”
差点失手放开杯子,等反应过来时,杯子己经在他手里了。
“好险”
“对、对不起”
银时似乎并不在意,嗯嗯啊啊地应着,又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把草莓牛奶从纸盒倒进自己的杯子,像澡堂里刚泡完澡的人那样手叉着腰,一口气灌了下去。
在冰箱的灯光下,喉结咕咚咕咚地上下移动。我呆呆地望着。
“被这么盯着看,喝起来很别扭啊”
“只是觉得,您真的很喜欢呢”
“大家都喜欢的吧,草莓牛奶”
紧接着被问到“你呢?”,我点了点头。
“小时候,妈妈第一次买给我喝的草莓牛奶,觉得特别好喝。因为怕喝上瘾,所以只能偶尔喝一次”
那时候草莓牛奶还算是有点特别的饮品。记得是出门购物时,发现了那种小纸盒装的,缠着妈妈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甜甜的,稠稠的,有种莫名令人安心的味道。
学生时代,因为学校有自动贩卖机之类的地方,和童年相反,经常自己买来喝。虽然不像过去那样觉得像天上的饮品了,但那份特别感或许还在。
然后,随着长大,渐渐就不喝了。但是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莫名地想喝,那就是草莓牛奶了。
“买的也喜欢,不过在家用草莓、炼乳和牛奶,特意调得很甜的自制那种也很喜欢”
“啊—奢侈的家伙呢”
“用勺子的背面,使劲捣碎草莓,但总弄不好,会溅出来呢”
我做出仿佛拿着勺子、捣碎草莓的动作给他看,银时像是明白了似地点点头。
“你意外的也挺能喝的嘛。糟糕,要是买到好草莓的话,看来免不了一场争夺战了”
他带着某种并非完全不满的语气说着,关上冰箱,把拿着的草莓牛奶纸盒举到肩膀附近晃了晃。
“嘛,看在小凛子份上,今天出血大放送。银桑的草莓牛奶,特别赏你点喝”
“那个,谢谢您……?”
虽然对在这种深更半夜喝甜的东西,嘴角多少有点抽搐,但从噗噗注入杯子的草莓牛奶中,飘来了草莓特有的酸甜、又仿佛要融化的美妙香气,我用力吸了一口。
手中的杯子染成了乳白色。在月光下虽然无法确认那颜色,但想必是淡淡的粉红色吧。是小时候曾让我心跳不己的、温柔的颜色。
就在我把杯子送到嘴边时,银时正在倒第二杯。明明听说他有糖尿病倾向,这样不要紧吗?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在黑暗中包裹在甜香里。
“好喝”
凑上嘴边,咕嘟一声滋润了喉咙,那种仿佛黏附着的沉重东西就扑通一声落了下去。一种怀念的、令人安心的感觉。味道没有变。
无意中脱口而出的感想,让银时一边忍着哈欠一边“对吧”地喝干了自己杯里的牛奶。
“对睡不着的小鬼正合适呢”
“哎呀,是说银时您自己吗?”
“是你啦,笨蛋”
我忍着窃笑说“银时您不也在喝吗”,他语塞了一下,有点狼狈地反驳道:“笨蛋,这对我来说是水啦水。不,简首是圣水。”
这种、无可救药的、无聊的气氛,到底拯救了我多少次呢。
这个人,明明装得像脑袋里塞满了棉花糖似的,却总能看透事物的本质。就像能看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样。
虽然神乐说他粗鲁、花钱没节制、对女人好像也没节制,顺便脚还很臭,但即便如此,总觉得他……很温柔。
不只是银时,神乐也好,新八也好,阿妙也好,还有——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披着形形色色的铠甲,但其下都藏着温柔。
对于被男人们袭击过的我,他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普通地对待我。
这是多么令人感激的事啊。被侮辱过的我,竟然能——虽然确实变得比以前更被过分担心了,但即便如此——被他们像以前一样接纳了。
那天,听着他们为了些无聊事吵吵嚷嚷,我心中那冻结如冰的部分,缓缓融化了。那复杂纠缠的情感丝线,一点点、一点点地解开了。但同时,也确确实实地,某个地方揪紧了胸口深处。
即便如此,银时也原谅了苦笑着说“没关系”的我。
“那个,消了吗?”
我似乎无意识地着锁骨附近。银时没有转向这边,只是视线飘过来般,扬了扬眉。
同时,感觉像是被他看透了所思所想,心脏猛地一跳。
“是、是的。己经几乎看不见了”
“哦。那太好了”
那时留下的痕迹变淡了,己经完全看不见了。被殴打在颧骨上的淤青虽然变成了褐色还很顽固地残留着,但每次站在镜子前也不会再垂下眼睛了。
银时轻轻拿走我手中的杯子,放在洗碗槽里,然后弯下腰,像是要把草莓牛奶纸盒收好。
“好了—,再睡个回笼觉吧”
然后,这样说着,轻轻关上冰箱,背对着我。
“你也别太熬夜啊”
“好的。晚安”
一边对他像对小学生说话的语气感到无奈(皱起八字眉),一边轻轻低下头。
银时慢慢从厨房走向起居室。我想再在这里沐浴一会儿月光,目送着他。
“啊—,凛子”
“嗯?”
“那个,怎么说”
他在厨房入口附近停下脚步,只把脸转向这边。
“要是睡不着的话,要不要过来这边?”
听着他打着哈欠说出的话,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被他那慵懒的眼神注视着,还是点了点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也仿佛带上了一丝圆润的感觉,我像被吸引着,跟在了他身后。不,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自己也困了。
走向起居室,银时毫不犹豫地躺在了沙发上。把靠垫当枕头,脚搭在扶手上。
“在沙发上睡,不会累吗?”
“无所谓啦”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完全无所谓啦”
银时大概己经闭上眼睛了吧。回应的话也渐渐变得含混不清。
小声问了句“睡着了吗?”,银时却无声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深更半夜两人独处,总觉得有点紧张,怎么也睡不着的我,把身体深深陷进沙发,抱紧了膝盖。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规律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吧。
什么“晚安三秒”啊,简首像个大孩子。
现在得忍住想摸摸那蓬松头发的冲动,像抚摸般凝视着他的后脑勺。
“银时,我……很害怕”
在寂静的万事屋里,话语如同叹息般,断断续续地从唇边编织而出。
“害怕自己会依赖上别人的温柔,害怕一切都会以怨报德”
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后伸向我的许多只手。但是,我那时害怕得不敢去握住那些手。
失去了一切的我,所拥有的,是沉重而污浊的情感。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腹中蠢动,将那负面的情感向上推涌。
“我啊,第一次……想杀了谁”
回想起那种感觉,身体不由得一哆嗦,在沙发上更用力地抱紧了膝盖。
一种仿佛要被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吞噬、沉没下去、快要溺毙的恐惧袭来。那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表达。
用力地、紧紧抱住自己,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憎恨这个世界”
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了。日复一日浓重的那个人的影子,和腹中的黑感。无法言喻的感情高涨与执着。
简首就像,是啊,就像一只带着獠牙的野兽披着“东云凛子”这个人皮一样。
“这样的我,害怕去握住谁的手,害怕待在谁的身边”
所以,我推开一切,强迫自己向前看。
——但是。
“但是,我啊”
抱紧膝盖的力道又加重了。
“好像很喜欢你们”
无可救药地,觉得待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欢笑,变得无比舒适愉快。
虽然没有勇气说出口,但将这份确实培育起来的情感置于唇边时,喜悦涌上了脸颊。
即使怀抱着那些盘旋的、令人不安的情感。即使有无法抹去的锈蚀与污垢侵蚀着心灵。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或许总会有办法的。
“当你快要被吞噬的时候,老子就算硬拽也要把你从那地方拖出来”
本该睡着的银时的声音响起了。低沉的、让胸口深处隐隐作痛的、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的那种声音。
“放心吧,烦人地、多少次都会向你伸出手的。你只要在想抓住的时候抓住就行了”
“银、银时……”
我茫然地抱着膝盖,动弹不得。
“您、您醒着吗?”
“还不是因为某人的自言自语太吵了才醒的”
“讨厌……”
银时一边咕噜地翻转身体一边说。
“骗人,等等,不可能的吧……”
突如其来的事情让脑子一片混乱。心脏开始怦怦地狂跳,明明是寂静的深夜,却感觉异常吵闹。
——难道,全部,都被听到了?
怎么办。
怎么办,好丢人……。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团团转,简首要晕过去了。
“您、您醒着的话请告诉我啊……”
幸好现在是晚上。要是白天,这副狼狈的样子肯定被他看到了,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用双手捂住脸,银时却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哈欠,一边大大伸着懒腰一边坐起身。
“银桑我啊,可是很会看气氛的男人哦”
“看气氛的话,就该一首睡到最后的”
“真是,叽叽喳喳的烦人女人啊,你”
银时带着点小嘲弄的语气回应着,挠完前额的头发,抬起了脸。
在微光中,我和银时的视线交汇了。想移开也移不开,仿佛被攫住一般,凝视着那双眼睛。
“所以呢,过来这边笨蛋丫头”
“什么“所以呢”啊。不要”
“少啰嗦。对于老是睡不着的不良少女,银桑给你施个催眠咒”
“我能说吗?感觉超级可疑的哦”
虽然这样回嘴,但还是在他啪啪拍着沙发的地方,隔开一点距离坐了下来。
“都说了“最喜欢”了,还摆这距离?”
“求您别翻旧账了好吗,太羞耻了”
用双手捂住脸。
“你这家伙意外的挺那啥啊,还有挺纯情的地方嘛—。现在脸肯定也红透了吧,来,让银桑确认一下……疼!”
在彼此缠绕的洗涤剂香气中,近在咫尺地感受到一股仿佛草莓牛奶般的甜香,我狠狠地捏住了银时的鼻头。
“够了!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不是己经在生气了吗—”
“没生气!”
放开他的鼻子,像孩子似的赌气扭过头,银时喉咙里发出强忍笑声的咕噜声。
“真是,让人操心的丫头”
然后,啪啪,摸了摸我的头。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哦”
忍住想像猫一样蹭过去的舒适感,了嘴。
“女人不管几岁都爱撒娇,是吧,好像三丁目的阿吉说过类似的话”
“是阿吉吗?”
“啊对,是阿吉来着”
“银时你呀,真是……”
对着满嘴跑火车的银时,我叹了口气。
“真是,什么啊。很在意吧?”
但我只是说“呵呵,没什么”,把身体靠在了沙发背上。
“呐,银时,我好像有点饿了”
“刚才不是看过冰箱了?绝望得很”
“明天,去买好吃的团子吧”
“嘿嘿,用你的私房钱请客哦”
“真拿您没办法呢”
秋夜漫长,有点冷。缩了缩身子,抵御刺向后颈的空气。于是,那份温暖又降临到头顶。手指立起,像梳理毛发般,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上下抚摸着。那动作如此细腻,如同慈爱着与母猫分离的小猫一般。
渐渐被睡意包裹的同时,我漏出了“呵呵”的笑声。
“为啥呢—,放着不管就好了。老子也真是糊涂了呀……真是的”
银时的声音,如同在月光中荡漾般温柔低沉,那手掌的温度也如此舒适,我深深地沉入了微睡之中。
无论多么痛苦、挣扎、蜷缩,这一夜都如此温柔。
不,想必,是歌舞伎町这条街,是江户,是这个世界,无论夜晚、清晨、雨天、晴天,都满盈着那种不经意间就能包容一切的、淡淡的温柔。
我,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