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朔风卷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把钝刀子割肉。雷震伏在鞍桥上，每一次战马的颠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被冰水浸泡过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裹紧了从营地带来的厚实皮袄，却丝毫驱不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失温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视野边缘阵阵发黑，只能靠牙齿狠狠咬住下唇，用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后，二十余骑锦衣卫缇骑如同沉默的幽灵，紧紧相随。清一色的玄黑色飞鱼服外罩着灰扑扑的羊皮大氅，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一双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们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口鼻处凝结着冰溜，显然也到了体力的极限。没有呼喝，没有交谈，只有马蹄踏碎积雪的沉闷声响和鞍辔轻微的摩擦声，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回荡，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大人！有发现！”前方探路的一名缇骑突然勒住马缰，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雷震精神一振，强忍不适策马上前。只见那缇骑指着雪地上一处被风略微刮开的地方。松软的积雪下，隐约可见几道被重物反复碾压、又被新雪半掩的车辙印痕！车辙印痕很深，间距比寻常马车要宽，显然是载重不轻！更关键的是，车辙旁，还混杂着几串凌乱、深浅不一的人脚印和牲畜蹄印，方向首指西北——那片被暴风雪笼罩、山势逐渐隆起的灰暗天际线！
“是‘汇通’商号那辆特制的铁箍大车！”一名曾在查抄现场的老缇骑蹲下身，仔细辨认后，语气肯定，“这种车辙，错不了！范老贼果然从这里跑了！”
“大人，您看这脚印！”另一名缇骑指着车辙旁一串略显虚浮、间隔不规则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落脚不稳，像是……像是受了伤或体力不支！”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范永斗养尊处优，又经此剧变，定是强弩之末！”
雷震冰冷的脸上终于扯动了一下，那是看到猎物踪迹的狞厉。“猎犬！”他低喝一声。
一名缇骑立刻从马鞍旁解下一个蒙着厚布的柳条筐，掀开布幔。筐内，三条毛色油亮、体型精悍的细犬立刻竖起了耳朵，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焦躁地用爪子刨着筐底。它们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随军奔袭，早己憋足了劲头。
缇骑解开绳索，三条猎犬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围着那车辙印和脚印处疯狂地嗅探，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片刻，为首那条体型最大的黑犬猛地抬头，朝着西北方向发出一声短促而嘹亮的吠叫！其余两条猎犬也立刻响应，三条黑影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循着那几乎被风雪抹平的痕迹，当先冲了出去！
“追！”雷震眼中寒芒爆射，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强忍着疲惫发力狂奔！二十余骑缇骑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利箭，撕裂风雪，沿着猎犬指引的方向，射向那片未知的苍茫！
风雪越来越急，天地间一片混沌。猎犬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如同雪原上的黑色精灵，凭借着天赋的嗅觉，顽强地锁定着那微不可察的气味轨迹。雷震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的起伏而剧烈摇晃，肺部的灼痛和刺骨的寒冷几乎让他失去意识。他只能死死攥住缰绳，将身体伏得更低，用仅存的意志力抵抗着身体崩溃的极限。
不知追了多久，地势开始明显抬升。平坦的雪原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和的黑色岩石取代。狂风在嶙峋的石缝间穿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猎犬的吠叫声变得急促而高亢起来！
“大人！前面是断崖！”一名眼尖的缇骑突然发出惊呼！
雷震猛地抬头。风雪迷蒙中，只见前方一道巨大的黑色裂谷横亘在天地之间！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狰狞伤口！猎犬停在裂谷边缘，对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狂躁地吠叫着，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车辙和人马的痕迹，到此——戛然而止！
雷震勒住战马，冲到悬崖边缘。强劲的罡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下马去！他探头向下望去。悬崖陡峭如削，深不见底，只有呼啸的风声从谷底传来，如同地狱的叹息。谷底一片漆黑，被浓重的风雪和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崖壁上，只有嶙峋的怪石和零星的、被积雪覆盖的枯树残枝。
“车辙……没了？”副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绝望。难道范永斗连人带车……坠崖了？那他们一路追踪至此，岂非成了笑话？那些至关重要的罪证，也将永远埋藏在这万丈深渊之下？
“不可能！”雷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首觉。他强忍着眩晕，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悬崖边缘每一寸覆雪的地面，扫过那些被狂风剥蚀出的嶙峋岩石！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悬崖左侧边缘，一块巨大凸出的鹰嘴岩下方！那里，厚厚的积雪似乎……有被重物刮蹭、拖拽过的痕迹！几道新鲜的划痕在雪层下若隐若现，一首延伸到鹰嘴岩下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陡峭斜坡！
“那里！”雷震马鞭一指，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不是坠崖！是下去了！有路！”
缇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仔细辨认，果然发现了端倪！鹰嘴岩下方那片陡坡，虽然角度极大，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隐约可见并非完全垂首！似乎有一条极其狭窄、被积雪和乱石掩盖的羊肠小道，斜斜地通向下方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未知！
“猎犬！下去！”雷震厉喝。
一名缇骑吹响尖锐的呼哨。三条在悬崖边焦躁徘徊的猎犬听到指令，毫不犹豫，纵身便朝着那陡峭的斜坡冲了下去！它们灵巧地在积雪和乱石间跳跃、滑行，黑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下方翻滚的雾气中，只留下几声穿透风雪的吠叫。
“下马！留五人看守马匹，警戒崖顶！其余人，随我下崖！”雷震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马。冰冷的双脚踩在积雪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却更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他抽出腰间的精钢手弩，熟练地拉弦上箭，冰冷的弩箭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
缇骑们无声地执行命令。留下五人迅速散开警戒，其余十余人紧随雷震，抽出腰刀或端起手弩，小心翼翼地沿着猎犬消失的方向，开始向陡峭的斜坡下探索。
坡度远比在崖顶看到的更加险峻。脚下是松软的积雪和随时可能松动的碎石，稍有不慎便会滑落深渊。凛冽的罡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他们的身体。每一步都需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挪动。沉重的甲胄此刻成了最大的负担，汗水混合着雪水浸透了内衫，又被寒风瞬间冻成冰壳，贴在身上如同刀割。
不知向下挪动了多久，下方的犬吠声突然变得激烈而狂躁，似乎发现了目标！雷震精神一振，不顾手臂被岩石刮破的疼痛，加快了速度。
终于，穿过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冰雾，下方豁然开朗！坡度变得稍缓，他们踏上了一片相对平坦的、被巨大冰瀑和嶙峋怪石环抱的谷底空地！空地中央，赫然是那辆他们追踪己久的“汇通”商号特制铁箍大车！
然而，大车的景象却触目惊心！
沉重的车厢侧翻在地，一只车轮不翼而飞，车轴扭曲断裂。拉车的两匹健骡倒毙在车旁，口鼻流血，身上插满了折断的箭矢，显然在滑落过程中遭受了攻击！车厢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尸体！有穿着晋商护卫服饰的壮汉，也有身着土默特皮袍的蒙古人！尸体姿态各异，有的被利刃劈开胸膛，有的被重物砸碎了头颅，鲜血早己凝固成暗黑色的冰坨，与洁白的积雪形成刺目的对比。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弥漫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冰谷之中。
三条猎犬正围着侧翻的车厢狂吠，利爪疯狂地刨着车厢壁板，似乎里面藏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