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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象升没有立刻扶赵主事，冰冷的目光扫过堂内每一张惊惶、愤怒、屈辱的脸，最后落在那片狼藉的灰烬上。他俯身，拾起一片尚未完全烧焦的纸片，上面依稀可见“曲阜县西”、“下等田”、“柒亩叁分”等字样。指腹着焦黑的边缘，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他胸中积聚、翻腾。这不仅仅是对朝廷权威的践踏，更是对辽东将士用血换来的新政根基的悍然挑衅！
“起来。”卢象升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赵主事的啜泣，“此事，罪不在你。”他目光如电，射向行辕外影影绰绰的人群，声音陡然转厉：“罪在幕后操纵、煽风点火、以圣名行鬼蜮之事者！罪在恃圣裔之名，行割据之实、抗朝廷国法者！”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亲兵队长，一名跟随他从辽东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忠勇营悍卒：“张彪！”
“末将在！”张彪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声如洪钟。
“点齐我带来的所有亲兵！披甲！持械！”
“遵令！”
“再持本督令牌，”卢象升解下腰间一枚刻有“钦命总督辽东军务兼理山东清丈事”的铜符，掷给张彪，“即刻快马赶赴兖州府城！调兖州卫指挥使韩猛，率其麾下步卒一千，火铳手三百，以最快速度开赴曲阜听令！告诉他，贻误军机者——斩！”
“得令！”张彪接过令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残破的行辕内回荡。
卢象升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行辕内外的死寂！外面的佃户人群一阵骚动，隐约传来不安的议论声。行辕内的赵主事等人更是脸色煞白。
“督师！万万不可啊！”赵主事急忙拉住卢象升的袍袖，声音颤抖，“外面……外面都是些被蛊惑的无知百姓！若贸然动兵，伤了人命，孔府必然大做文章！‘屠戮圣裔佃户’、‘血染圣城’的罪名扣下来，天下士林必然哗然！陛下……陛下也会……”
“百姓？”卢象升猛地甩开他的手，眼中寒光爆射，指着外面，“你看看他们的眼神！是百姓的眼神，还是被人驱使的傀儡？是请愿，还是聚众胁官？是守护田地，还是守护孔府那盘根错节的私利？”他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冰面，“本督眼中，只有遵纪守法之民，与聚众作乱之徒！孔府佃户？便是孔府亲兵，敢抗朝廷王法，冲击钦差行辕，焚毁官府文书，亦是谋逆！”
他走到行辕残破的门前，玄黑色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如刀，扫过外面黑压压、因他出现而更加躁动不安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清晰地传遍全场：
“本督卢象升！奉旨总督辽东军务，兼理山东清丈事宜！”
“尔等聚集于此，阻挠清丈，冲击行辕，焚毁官府文书！此乃谋逆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冰冷的“诛九族”三个字，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佃户的心上！人群的骚动瞬间加剧，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恐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缩。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孔府管事，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然！”卢象升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余地，“本督深知，尔等多是受奸人蒙蔽蛊惑！受人胁迫！并非本意作乱！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有仁慈之心！本督给你们一条生路！”
他猛地一指行辕辕门：“现在！立刻！放下手中棍棒，散去回家者！本督以钦差之名担保，既往不咎！所种田地，朝廷清丈之后，只要合法，仍归尔等耕种！按新法纳粮，赋税只会比孔府盘剥更轻！”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哗然！既往不咎？田地仍归自己？赋税更轻？这对挣扎在孔府沉重地租下的佃户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许多人眼中露出了犹豫和挣扎。
“休听他妖言惑众！”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正是之前撺掇的孔府管事之一，他跳上一块石头，挥舞着手臂，“朝廷清丈是假，夺地是真！你们的地契都在孔府手里！没了孔府庇护，你们就是待宰的羔羊！朝廷的兵马上就到，要杀光我们！只有跟着孔府，才有活路！守住圣人之地，孔公爷定会重重有赏！祖祖辈辈的地，绝不能丢！”
“对！不能丢！”
“孔府万岁！”
“跟狗官拼了！”
几个被收买的泼皮无赖立刻跟着鼓噪起来，刚刚有所松动的人群再次被煽动，情绪开始失控，不少人红着眼睛，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向前涌动！
卢象升眼中寒芒一闪！他等的就是这个！
“冥顽不灵！自寻死路！”他厉喝一声，猛地一挥手！
早己在行辕内墙后准备就绪的数十名亲兵，瞬间暴起！他们并非冲出去肉搏，而是动作整齐划一地半跪于地，手中赫然是精良的鲁密铳！黑洞洞的铳口，瞬间对准了人群前方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的管事和泼皮！
“放！”卢象升的命令冰冷无情！
砰！砰！砰！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响！硝烟弥漫！
精准的点射！那几个站在高处、叫嚣鼓动的孔府管事和泼皮，如同被重锤击中，胸口、额头瞬间爆开血花，惨叫着从高处栽落！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喊话的那个！
血腥味伴随着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人群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鼓噪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呆了！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煽动他们的人瞬间变成尸体，看着那些黑洞洞、冒着青烟的铳口，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放下棍棒！跪地免死！”卢象升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再次响起，带着铁与血的冰冷威严！
当啷！当啷！
不知是谁带头，手中的棍棒、农具纷纷掉落在地。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风吹麦浪般，一片片地跪伏下去！有人吓得失禁，有人低声啜泣，更多的人只是浑身发抖，将头深深埋进冰冷的泥土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墙，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棍棒和几具尚在抽搐的尸体。
卢象升看也不看跪满一地的佃户，冰冷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曲阜城中心那座巍峨的府邸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高墙，首视孔府深处。他对着身边肃立的亲兵沉声道：
“将这几个带头作乱、煽动冲击钦差的逆贼首级割下！悬于行辕辕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其余人等，登记造册，驱散归家！敢有再聚者，同罪！”
“赵主事！”
“下……下官在！”赵主事己被卢象升的铁血手段震慑得魂不附体。
“立刻组织人手，重造鱼鳞册！就从这片被焚毁的行辕，从这片被他们冲击的土地开始！本督倒要看看，是圣人的光环硬，还是朝廷的铳弹硬！”
“是！是！下官遵命！”赵主事连忙应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吏员们忙活起来。
卢象升独自站在行辕门口，寒风卷动他玄黑色的披风。远处，曲阜城中心，孔府的方向，那象征着千年圣裔的钟楼，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他射向孔府爪牙的铳弹，己经撕开了“圣人”温情的面纱。孔胤植绝不会善罢甘休，那“罢祀”的威胁，随时可能变成现实。
他需要军队，需要足以碾压一切反抗的绝对力量。兖州卫的兵马，必须尽快赶到！而他自己，则要在这雷霆手段之后，亲自去敲一敲那扇紧闭的、沉重无比的孔府大门了。
他望向兖州方向，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时间，现在是最宝贵的东西。毛文龙在京城掀起的铁血清洗，需要山东的稳定作为呼应。辽东将士的血，不能白流。这圣城曲阜的阴霾，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手段，犁庭扫穴，彻底荡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