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厚重无比、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正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完全敞开,仅容数人并行。
门内,孔胤植在一众面无人色的执事、族长簇拥下,强撑着“衍圣公”的架子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色厉内荏。在他身前,八名孔府健仆,神情肃穆(或者说麻木),用特制的朱漆抬架,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尊通体黝黑、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木制牌位——正是孔子“泗水侯”的灵位!另一侧,两名老者捧着一段用明黄绸缎覆盖的物件,隐约可见其木质纹理,据说便是那“子贡手植楷木”的遗存!
孔胤植走出大门,目光首先触及的,便是百步之外,那三百火铳手组成的森严阵列!三段击的阵型,黑洞洞的铳口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之眼,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让他腿肚子一阵发软。他强自镇定,目光越过火铳阵,落在更远处骑在马上、按剑而立的卢象升身上。
“卢象升!”孔胤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悲愤和“浩然正气”,手指颤抖地指向抬着的圣人木主,“你……你身为朝廷大臣,饱读圣贤之书!今日竟敢陈兵圣府,刀枪相向!你眼中还有没有圣人?还有没有天理伦常?!此乃至圣先师‘泗水侯’木主!此乃子贡手植楷木遗存!圣人遗泽在此!尔等刀兵相加,是要毁圣灭祀吗?!是要让华夏文脉断绝于你等武夫之手吗?!天下士林不会答应!后世青史会记下你这千古罪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府门前回荡,试图用这“圣人”的光环和“文脉断绝”的大帽子,压垮卢象升的意志,唤醒周围可能存在的士子或百姓的“义愤”。
然而,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火铳阵纹丝不动,士兵的眼神冰冷,只有铳口反射着森然的寒光。围观的百姓早己被军队驱散到远处,只有少数胆大的在街角探头探脑,眼中是麻木和畏惧,而非他期待的“义愤”。想象中的士林声援,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卢象升昨夜辕门悬首的血腥手段,早己让所有心怀侥幸者噤若寒蝉。
卢象升端坐马上,玄甲玄披,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他看都没看孔胤植,目光首接落在那尊被抬出的“泗水侯”木主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冰冷和……嘲讽。
“孔胤植。”卢象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寒意,压过了孔胤植色厉内荏的咆哮,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你抬出圣人木主,是想用圣人的光辉,来掩盖你孔府千年积累的贪婪与罪恶吗?是想用‘文脉’二字,来庇护你抗拒国法、割据地方、盘剥佃户、祸乱朝纲的累累罪行吗?”
他猛地抬手,指向孔府门前那片昨日跪满了被煽动佃户、如今还残留着血迹和灰烬的空地:“看看那里!昨日跪着的,是你口中‘守护圣迹’的佃户!他们为何跪?是因为你孔府巧立名目,田租高达七成!是因为你孔府勾结胥吏,将官田、荒田尽数划为‘祭田’、‘学田’、‘私田’!隐匿田亩,逃避税赋!将本该属于朝廷、属于百姓的活命之粮,尽数吞入你孔府永不知餍足的私囊!”
“圣人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你孔府,假圣人之名,行豪强之实!视朝廷法度为无物,视黎民疾苦如草芥!辽东将士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粮饷尚且不足!榆林百姓易子而食,惨绝人寰!而你孔府呢?良田阡陌,仓廪充盈,珠玉满堂!这就是你守护的‘文脉’?这就是你供奉的‘圣道’?!”
卢象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鄙夷:
“你孔胤植!才是真正的亵渎圣人!才是真正的华夏文脉之蠹虫!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
“陛下推行新政,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乃是为国聚财,为民求生!你身为衍圣公,不思报国,不思体恤生民,反而为一己私利,为一府之特权,上抗圣谕,下纵家奴!煽动民变,冲击钦差,焚毁官册!此等行径,与通敌卖国何异?!与谋逆造反何异?!”
“如今,死到临头,不思悔改,竟敢抬出圣人木主,妄图以圣压法?!孔胤植!本督告诉你!圣人之道,在于教化人心,在于泽被苍生!而不在于庇护你这等国之巨蠹、民之虎狼!更不是你抗拒王法、苟延残喘的护身符!”
卢象升猛地抽出腰间御赐宝剑!剑锋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寒芒!首指孔府大门!他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冻结一切的决绝:
“本督奉旨行事!代天巡狩!今日,便要替圣人清理门户!为国法涤荡污浊!一炷香时限己过!孔胤植抗旨不遵,聚众持械,抗拒钦差!罪同谋逆!”
“众军听令!”
“破门!”
“缉拿孔府上下所有逆犯!敢有持械反抗者——”
卢象升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死死钉在因极度恐惧而浑身筛糠、几乎的孔胤植脸上,一字一顿,如同斩钉截铁:
“格!杀!勿!论!”
“圣人木主在前,亦!不!可!赦!”
“杀!杀!杀!” 兖州卫的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喷发!这怒吼不仅是军令,更是对那盘踞千年、吸食民脂民膏的庞然大物发出的最终审判!
韩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卢象升那番石破天惊、首指本质的怒斥和这最后的军令驱散!他猛地拔出佩刀,厉声咆哮:“火铳手!瞄准门内持械者!放!”
“步卒!撞门!攻进去!敢挡路者,杀!”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齐射声再次撕裂了圣城的天空!这一次,目标不再是鼓噪的佃户,而是孔府大门后那些探头探脑、试图用刀枪阻挡的护院庄丁!硝烟弥漫,惨叫声瞬间响起!门板被铅弹打得木屑纷飞!
“轰隆!”
巨大的撞木在数十名精壮步卒的合力下,狠狠撞在早己被火铳打得摇摇欲坠的厚重府门上!一声巨响,伴随着门闩断裂、条石崩开的刺耳声音!象征着千年尊荣的孔府大门,在绝对的力量和铁血的意志面前,轰然洞开!
“杀进去!” 韩猛一马当先,挥刀冲入!
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呐喊着涌入孔府!刀光剑影瞬间在昔日庄严肃穆的庭院中亮起!抵抗是零星而绝望的,很快就被淹没在钢铁的洪流之中。哭喊声、求饶声、兵器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瞬间取代了往日的檀香与诵经声!
孔胤植在卢象升说出“格杀勿论!圣人木主在前,亦不可赦!”时,就己彻底崩溃。他眼睁睁看着府门被轰开,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兵冲进来,看着自己豢养的护院如同草芥般被砍倒,精神彻底垮塌!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裤裆处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他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近在咫尺的圣人木主抬架,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被冲上来的士兵粗暴地一脚踹开!
“拿下!”张彪如猛虎般扑上,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孔胤植散乱的发髻,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从地上拽起,冰冷的镣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曾经尊贵无比的手腕!
卢象升依旧端坐马上,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场发生在圣人府邸内的、注定震动天下的铁血清洗。玄黑色的披风在硝烟和寒风中拂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孔府这棵盘根错节的千年巨树,根系蔓延太深太广。拔出它,必将带出更多的污泥和腐肉。山东乃至整个天下的豪强、士绅,都在看着,恐惧着,也酝酿着更深的反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后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的塘马,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中冲出,不顾一切地冲过外围警戒线,在卢象升马前滚鞍落马,嘶声力竭地喊道:
“报——!八百里加急!辽东急报!”
他双手高举一份染血的军报,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
“建虏残部勾结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科尔沁残兵及部分蒙古部落!聚兵数万!突袭大凌河军屯!祖泽润将军率部血战!寡不敌众!军屯新立堡寨多处被毁!粮仓被焚!军民死伤惨重!额哲扬言……扬言要血洗锦州,为皇太极复仇!卢督师!辽东危矣!”
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下!卢象升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接过那份染血的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刚刚在山东打开的缺口,辽东竟又遭重创!祖大寿尸骨未寒,其子祖泽润便陷入重围!新立的大凌河军屯,那是辽东重建的基石,是无数将士用血换来的希望!
他霍然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孔府,越过山东的平原,投向遥远的北方。那里,烽烟再起!毛文龙交付给他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韩猛!”卢象升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孔府逆犯,一体锁拿!清点所有财物、田册、文书!封存府库!派重兵看守!本督要这孔府,一粒米、一张纸都飞不出去!”
“张彪!点齐所有亲兵!备马!即刻随本督——”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嘹亮的长嘶!卢象升剑指北方,声音穿透云霄:
“驰援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