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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晨光尚未驱散片场的清冷，苏绾绾和顾云淮的戏份排在第一场，两人早早便置身于弥漫着定型喷雾和粉底气息的化妆间。
镜前，苏绾绾刻意维持着疏离的姿态，专注于镜中逐渐成型的柳含烟。
然而顾云淮总能找到理由，或是剧本边缘一处模糊的批注，或是人物动机的微妙揣测，捧着剧本自然地挪近，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纸页边缘，气息拂过她的鬓角。苏绾绾不动声色地侧身，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终于梳妆完毕，当顾云淮的古装扮相出来时，再次引起一片低低的惊叹。破烂的粗布青衫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和清朗的气质，他一身泥污血渍，眉宇间却透露出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清正与忧国忧民的深沉。
顾云淮将顾子期这个心怀天下却又家道中落，无奈一身脏污与伤口委身于画舫隔间的书生形象瞬间立住了。
他与苏绾绾站在一起，一黑一白，一个清朗如竹，一个清冷如月，气质竟奇异地相融，仿佛剧本里走出的璧人。
等一切准备就绪，导演一声令下，两人迅速入戏。
“A！”
空气凝固。监视器后，导演屏息凝神。狭小的后舱布景内，逼仄的空间被几盏低角度灯管映照得光影分明，刻意营造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剧组特制的陈旧木料、潮湿河水气味，以及——为真实效果而刻意喷洒的、浓烈刺鼻的劣质烧刀子气味，陈默之的电影对场景要求极高，道具组十分给力，力求将场景还原做到最好。
苏绾绾（饰柳含烟）站在舱门处。她一身素白戏服，裙裾曳地，鬓边那朵道具花簪在精心打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枯败感。她的眼神不再是苏绾绾，而是沉静如深潭的柳含烟。
她深吸一口气，步履看似从容优雅，她素白裙裫拂过地板时，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那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紧绷。
她抬手推开那扇通往“船尾”的雕花木门道具，动作流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门开一瞬，前舱方向刻意调大的、模糊的喧嚣声浪（醉汉划拳、琵琶裂帛、女子假笑）涌进来，又被迅速隔绝在她身后。她踏入后舱布景，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的目光锐利，瞬间锁定舱壁一处繁复的莲花缠枝雕花板。镜头推进，特写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在几处精心设计的隐蔽凸起和凹陷上飞快、精准地按动、旋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决绝。
“咔哒。”
一声被刻意放大的机括轻响在静默的片场格外清晰。那块雕花壁板道具应声滑开寸许，露出仅容一人的黑暗洞口。一股浓烈到令人皱眉的血腥味和刺鼻酒气混合的浊浪，随着人造烟雾猛地涌出，首扑苏绾绾的面门。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几不可查地后倾了半寸，眼中瞬间凝聚起真实的痛楚与焦灼。
她迅速闪身进入暗格布景内部，反手将壁板推回原位。镜头切换为暗格内的主观视角，光线昏暗，只有缝隙透入的微光勾勒出顾云淮（饰顾子期）蜷缩的身影。
顾云淮蜷在角落，青衫褴褛，精心涂抹的污泥、干涸发黑的人造血浆和污渍遍布全身。左肩处那道由特效化妆制作的伤口触目惊心，皮肉外翻的视觉效果极其逼真，草草捆扎的布条被暗红“血液”浸透。他额角的青紫淤肿和破皮同样逼真。
他双目紧闭，脸色在特殊打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将重伤和酒醉折磨下的濒死感演绎得淋漓尽致。浓重的酒气几乎盖过了血腥味。
柳含烟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特写她的眼神：痛楚与焦灼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沉静。她迅速贴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身上清冷的香水味与他身上浓重的“血腥酒气”形成刺鼻对比。她伸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探向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顾子期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倏地睁开眼！那双昔日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浑浊不堪，充满了惊惧、迷茫和宿醉的痛苦。
“你是……？这是哪？”顾云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感。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猛地撞在道具壁上，牵动“伤口”，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齿缝挤出，额角瞬间渗出真实的细密汗珠，身体重重回去，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
“在下柳含烟，此地为秦淮河上一画舫。”
他瞬间明白此为何地，眼前之人为何人，瞳孔骤然收缩，屈辱和狂怒瞬间点燃！
“别动！”柳含烟低喝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动作快如闪电，冰凉的手己按在他未受伤的右肩上，五指收拢，力道奇大，将他死死压回原地。镜头特写她按在他肩头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放开我！”顾子期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幅度之大牵动“伤口”，痛得他面容扭曲。
他眼中燃烧着屈辱和绝望的火焰，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柳含烟，仿佛她是世间一切不堪的化身，“让我出去！我顾子期…咳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喉间滚动着真实的痰音，“宁可血溅长街，也不做这缩头乌龟！更不…不屑于藏身在这…这风月窟里，受你庇护！” 他激动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喷在苏晚晚脸上。
“风月窟？”柳含烟的声音陡然降到了冰点。她俯视着他，那双总是笼着烟雨朦胧的眸子此刻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首刺顾云淮混乱的眼底深处。
她的语速快而清晰，字字如刀，带着凌厉的嘲讽：“你看清楚！若非我的人拼死把你从那群如狼似虎的巡城清兵刀下抢出来，拖进这‘风月窟’的暗格里，你现在是什么？”
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他一身狼狈，加重语气，“是城门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是悬在旗杆上示众的一具烂肉！你的傲骨，你的清高，就是这般莽撞地去送死，然后让那些禽兽拿你的尸体去邀功请赏吗？！”
顾子期被她斥得浑身剧震！眼中的狂怒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巨大的屈辱和难堪。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闪烁，最终无力地垂下头，避开她锐利的视线。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染血的破衣，鼻翼翕动，闻着狭小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浊气，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和无力感将他淹没。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破碎的声音带着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我……我这般活着……与死了何异？连你也觉得……我该死，对吗？” 最后一个问句，带着孩童般的脆弱和自暴自弃。
柳含烟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几乎熄灭的眸子，目光落在他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上。她眼中翻涌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和怜惜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不再看他绝望的眼睛。她动作利落地从戏服袖袋里掏出道具青瓷小瓶和一方干净的白绸帕子。
“闭嘴！省点力气！”她的语气依旧冷硬，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她拔掉瓶塞，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她小心翼翼地俯身，去解他肩头那被“血”浸透、黏在“皮肉”上的破布条。镜头特写她的手指，稳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每撕开一点黏连，都伴随着顾云淮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抽气和身体剧烈的痉挛。
当那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镜头下时，柳含烟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她的目光凝在那“红肿溃烂”的边缘，下唇被咬得微微发白。她毫不犹豫地将瓷瓶里深褐色的“药粉”厚厚倾倒在“伤口”上！
“呃啊——！” 顾子期猛地弓起身子，脖颈青筋暴起！一声凄厉压抑到极致的惨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头、鬓角滚落，真实地滴落在戏服上。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在狭小空间里剧烈地弹动、抽搐，将那种钻心蚀骨的剧痛演绎得令人窒息。
“忍着！”柳含烟低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的手却异常稳定，用干净的白绸帕子迅速、用力地按压住“伤口”，帮助“药粉”吸收“止血”。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力。雪白的帕子迅速被“鲜血”染红。
剧烈的“疼痛”似乎让顾子期混乱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不再嘶吼，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像绷紧的弓弦般颤抖着，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透过因生理性泪水而模糊的视线，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柳含烟。她低垂着眼睫，全神贯注于他肩头的“伤口”，专注的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和坚忍。鬓边那朵小小的、早己枯萎的玉簪花，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微微颤动着，脆弱得令人心碎。
狭小、污浊、充满“血腥气”的暗格里，前舱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她指尖的冰凉与按压“伤口”的灼痛感，以及她身上那缕清冷的幽香，在绝望中构筑起唯一的真实。顾子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解：“为什么……救我？我不过是个……百无一用，只会惹祸的书生……对你而言，是累赘，是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他眼中流露出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对她动机的揣测。
柳含烟正在用撕下的另一条干净布条为他重新包扎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收紧布条，打了一个牢固的结。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因为你这颗脑袋，还有点用处。”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疏离，仿佛刚才那片刻流露的专注只是幻觉，“因为你这张嘴，骂得虽然莽撞，却骂到了点子上。因为你这腔……看似无用的热血，还没有凉透。”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镜头特写她的双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星火，蕴含着冰冷现实下的沉重期许，“活下去。你的命，你的骨头，你的笔，不该白白烂死在这里，或者挂在城头上。江南……还有比你这条命更重要的事等着人去做。”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顾子期的心上。顾云淮眼中的绝望和自弃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铁锈味的沉重感攫住，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追问什么。
“砰！砰！砰！”
沉重、粗暴、带着明显醉意和不耐烦的拍门声，如同惊雷般在片场炸响！狠狠地砸在后舱的门板道具上！整个布景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木屑道具簌簌落下。
“柳姑娘！酸梅汤呢？磨蹭什么！再不开门，爷可自己进来了！” 门外，群演粗嘎的吼声伴随着其他“清兵”醉醺醺的哄笑传来，瞬间将暗格里凝滞的、复杂的情绪撕裂！
柳含烟脸色骤变！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惊惧，随即被一种决绝的冷静覆盖。她猛地看向顾子期，眼神凌厉如电，无声的命令清晰传递：噤声！藏好！
顾子期也瞬间绷紧了身体，连“伤口的剧痛”都仿佛忘记，眼中只剩下惊惧，死死屏住了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
导演在监视器后低吼，镜头紧紧锁定那扇被拍得摇摇欲坠的门，以及门内苏晚晚瞬间切换的表情——柔媚而空洞的笑容如同面具般覆盖了她苍白的脸。她理了理鬓边摇摇欲坠的花，拉开了门栓……
片场一片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