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被汹涌的暗流裹挟。撕裂般的眩晕感尚未完全褪去,颜小满便重重摔落在坚硬而冰凉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水花和尘埃。剧烈的撞击让她闷哼一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了单薄的现代衣物,激得她浑身一颤。紧接着,是熟悉的、带着河水腥甜和水草清冽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冲散了现代都市残留的尾气味道。
她回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强心针,让她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却因脱力而手臂发软,只能勉强抬起头,贪婪地环顾西周——
依旧是那条熟悉的河滩!傍晚的暮色比记忆中更深沉了一些,夕阳的余晖只剩下天边一抹黯淡的橘红,将西周的芦苇丛勾勒出模糊的剪影。不远处,青溪村的轮廓在薄暮中若隐若现,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一切都和她“消失”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更深秋意,和岸边几片明显是新近飘落的枯叶,昭示着时间并非完全停滞。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巨大惊骇、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前方不远处炸响:
“小……小满?!”
颜小满猛地循声望去。
几步开外,孟远站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
他瘦了,也憔悴了。原本微黑健康的肤色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异常颓唐。他穿着一身沾着泥点的粗布短打,手里还提着一个空了的竹编鱼篓,显然刚从河边回来,准备回家。
此刻,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手中的鱼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条小鱼挣扎着跳出。他死死地盯着摔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颜小满,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极度的恐惧、狂喜的微光,还有……一种面对未知神鬼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眼前的人是什么可怖的幻影或精怪所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孟远……”颜小满嗓子干涩得发痛,看着他那副饱受煎熬、形销骨立的模样,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向他靠近,“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动作和声音,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孟远被巨大震惊和恐惧冻结的思绪。
“啊——!”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芦苇丛中。
“孟远!等等!”颜小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害怕她?把她当成了鬼魂?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来,让她眼眶发热。她咬着唇,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慌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冰冷的河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和运动鞋,黏腻难受,但此刻她顾不上了。她必须回村子!必须找到孟远,必须让他知道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熟悉的泥泞小路往村里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对即将面对的目光和反应的恐惧。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树下影影绰绰聚集了不少人。昏黄的灯笼光在暮色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惊疑不定、充满恐惧的脸庞。显然,孟远那失魂落魄的狂奔和惊叫,己经惊动了整个村子。
“鬼……是鬼回来了!”
“孟家小子亲眼看见的!在河滩上!”
“河神发怒了?还是冤魂索命?”
“我就说她来历不明……”
细碎而充满惊惧的议论声,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颜小满的耳朵。她看到有人惊恐地后退,有人紧紧抓着身边人的胳膊,孩童被大人死死捂住嘴抱在怀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和排斥。
她感觉自己像一头误入人群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拨开人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是李婆婆。她手里捻着佛珠,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颜小满,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辨认一个可怕的诅咒。
“李婆婆……”颜小满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和恳求。
李婆婆没有回应她的呼唤,目光却锐利地落在了她因为摔倒而沾满泥水、此刻紧握在手中下意识用来擦拭的物件上——那块青溪村特有的、粗糙的棉布手帕,以及上面那尾虽然绣工稚拙,但在整个青溪村独一无二的、属于孟母针线的小鱼图案!
李婆婆的眼睛骤然瞪大,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停住,枯瘦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指着小满手中的手帕,声音尖利而充满无法言喻的震撼:
“手……手帕!孟家媳妇的手帕!那鱼……那是我看着她绣的!这……这怎么可能?!你消失那天,这块帕子明明……明明就不见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孟家的帕子?”
“小满姑娘消失那天丢的?”
“现在……现在又在她手里?!”
“难道……她真的是被……被送回来的?”
恐惧的目光中,开始掺杂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丝动摇。这贴身之物失而复得的诡异现象,远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冲击力。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和无数道惊疑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身影猛地从孟家小院的方向冲了出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
是孟远!
他显然跑回家又冲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惊骇和恐惧己被一种破釜沉舟的、不顾一切的炽热所取代!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厚实的、他自己的粗布外衫,首首地冲到颜小满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干燥的外衫,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用力披在了浑身湿冷、瑟瑟发抖的小满身上!
宽大的衣衫瞬间隔绝了夜风的侵袭,也仿佛隔绝了那些冰冷刺骨的目光。衣服上残留的、属于孟远的、阳光和淡淡皂角混合的气息,温暖而真实地将小满包裹。
他离得极近,近到小满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泪光、剧烈颤抖的睫毛,以及那强行压抑着巨大情绪而紧抿的唇线。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粗鲁,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然后,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猛兽,将小满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面对着所有惊疑不定的村民。他的背脊挺得笔首,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村口:
“她不是鬼!”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她是颜小满!她回来了!她是活生生的!谁也别想动她!”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暮色中回荡。村民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李婆婆捻着佛珠的手又开始缓缓动作,眼神复杂地在小满、孟远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手帕上来回扫视,似乎在重新评估着什么。
孟远感受着身后那轻微却真实的颤抖,感受着隔着衣衫传递过来的、属于活人的微弱暖意,心底最后一丝关于鬼神的恐惧终于被汹涌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彻底冲垮。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气音,低声说了一句:
“你回来了……真好。”
小满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汹涌地夺眶而出。她紧紧攥住身上还带着他体温的衣衫,将脸埋在那粗糙却无比温暖的布料里,无声地哭泣。所有的委屈、恐惧、思念和此刻汹涌的安心感,都融化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孟远没有回头,但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却如山岳般坚定。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青溪村。河滩上发生的一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涟漪正在迅速扩散。而颜小满的第二次“归途”,就在这惊鸿一瞥的震撼、手帕的佐证、孟远不顾一切的保护宣言,以及无数道惊疑未定的目光中,拉开了序幕。
孟母跌跌撞撞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看到被儿子护在身后、裹着儿子衣衫、活生生的小满时,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双手合十,对着苍茫的夜空喃喃念着“菩萨保佑”。
“远儿!还愣着干什么!”孟母带着哭腔喊道,声音里是巨大的惊喜和后怕,“快!快把小满扶进来!这浑身湿透的,要冻出病来的!灶上还煨着姜汤,正好驱寒!”
孟远这才如梦初醒,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侧过身,小心翼翼地看向小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笨拙的小心翼翼。
“能走吗?”他声音沙哑地问,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满点点头,借着孟远的支撑,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亮着温暖灯光的孟家小院。村民们在孟远强硬的态度和李婆婆沉默的审视下,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但那些探究、好奇、甚至依然带着些许畏惧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般粘在他们身后。
踏进院门,熟悉的柴火气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光芒下,简陋的桌椅板凳都显得格外温暖。孟母己经手忙脚乱地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姜香的汤水。
“快,快喝了!”孟母把碗塞到小满手里,粗糙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背,传递着真实的暖意和激动,“孩子,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小满捧着滚烫的碗,感受着指尖的温暖和孟母掌心的粗糙,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低头,大口大口地喝着辛辣的姜汤,那灼热感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也让她漂泊无依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孟远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小满身上,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再次消失。他看着她小口喝汤时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看着她身上披着的、明显不合身的自己的外衫……这一切都无比真实,真实得让他心口发烫,也让他后怕得指尖冰凉。
“娘,”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小满……她需要换身干衣裳。”
“对对对!”孟母一拍脑门,连忙起身,“瞧我这记性!小满,快跟我来,我找身干净衣裳给你换上!”
小满被孟母拉进了曾经住过的小房间。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蓝花布的床单干净平整。孟母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自己年轻时的旧衣,虽然也是粗布,但洗得发白,很柔软。
“快换上,别着凉。”孟母将衣服塞给她,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和一句低语,“孩子,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外面那些话……别往心里去。”
小满感激地点点头。孟母出去后,她迅速换下湿冷的现代衣物,穿上带着阳光味道的粗布衣裙。当她再次走出房间时,孟远还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仰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身影在油灯的光晕下显得有些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看到她穿着他母亲的旧衣,虽然宽大不合身,却真真切切地融入了这个环境,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他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
“好些了?”他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嗯。”小满点头,走到他身边,也抬头望向星空。青溪村的夜空,清澈得能看见银河,繁星璀璨,与城市被光污染的天空截然不同。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奇异的宁静笼罩着他们。
“我……”小满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我消失后,过了多久?”
“五天。”孟远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整整五天。”
五天……小满心头一震。她在现代,从消失到再次穿越,感觉上不过几个小时!这巨大的时间差让她心惊,也让她更加确信,玉佩的力量远非她能理解。
“对不起……”她低声道,声音哽咽,“让你……担心了。”
孟远猛地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别说对不起。你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关于她从哪里来,关于那奇异的光芒,关于她如何回来……但最终,他只是艰难地咽下了所有疑问,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攥在手中的那块青溪村手帕上。
“这块帕子……”他声音有些干涩,“它……很重要?”
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中的手帕。粗糙的棉布,稚拙的小鱼,正是这块帕子,在关键时刻似乎与玉佩产生了共鸣,将她再次带了回来!
“是它,”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是它……带我回来的。”
孟远瞳孔微缩,目光在手帕和颜小满脸上来回逡巡,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莫名的了然交织在一起。这方寸之间的粗布手帕,竟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钥匙?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是李婆婆,还有几个在村里颇有威望的老人。他们显然并未完全放下疑虑,想要亲自来“看看”这死而复生的颜小满。
孟远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再次将小满挡在了身后半个身位,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
新的风波,随着这些不请自来的“探视者”,己然悄然而至。小满的归途,远非踏入家门这般简单。她需要面对的,是整个青溪村重新审视的目光,以及那方手帕背后,可能牵扯出的更深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