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忙碌重复而又繁琐的工作中时间悄悄的来到冬天。
十二月底的清晨,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着脸。清河二中的校园被一层薄霜覆盖,光秃秃的树枝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林薇裹紧了羽绒服,帽子拉得低低的,只露出冻得发红的鼻尖,快步向教学楼走去。经过行政楼时,两辆挂着“教育”字样牌照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楼前,在清冷的晨光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林薇脚步微顿,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刺骨的寒风催促着她,她没有深想,埋头冲进了相对暖和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但也带来一种沉闷感。人还没到齐,但先到的几位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备课或闲聊周末,而是聚在一起,气氛凝重,压低的交谈声里透着不安。
“哎,林老师来了!”教历史的陈雅丽眼尖,看见林薇进来,立刻招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你听说了吗”的表情。
林薇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挂好,搓了搓冻僵的手,疑惑地走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外面停着教育局的车……”
“就是为这事!”教语文的张建军重重地把保温杯顿在桌上,里面的茶水溅出来几滴,“天塌了!赵明副校长!出事了!”
“赵校长?”林薇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那两辆专车,不祥的预感更重了,“他怎么了?”
“听说了吗?”陈雅丽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隔墙有耳,“就前天!初三(五)班的课!赵校长……他,他打了学生一巴掌!”
“啊?!”林薇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赵明副校长,主管安全的那个,平时在大会上讲话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赵明?动手打学生?
“千真万确!”教数学的周慧芳,那位平时温和沉稳的资深教师,此刻也眉头紧锁,语气沉重,“被打的是初三(五)班那个有名的‘刺头’孙小海。那孩子……唉,你们也知道,不是省油的灯。据说当时闹得特别凶,不仅自己不听课,还故意弄出很大声响,用笔戳前排同学,把人家女生的辫子绑在椅子上,嘴里还不停地骂脏话,骂得很难听……赵校长正好巡课经过,进去制止。孙小海非但不收敛,反而当着全班的面顶撞赵校长,说了些极其侮辱人的话……”
张建军烦躁地插嘴,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懑:“然后呢?然后赵校长就炸了!一个没忍住,一巴掌扇过去了!当场就把孙小海扇懵了,脸上五个红指印!全班都傻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暖气似乎也驱不散突然降临的寒意。这个消息太过震撼。
“这……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教生物的李娟(和林薇关系不错的那位)喃喃道,“孙小海家……我记得,他爸是开汽修厂的,脾气出了名的火爆护短,他妈也不是善茬……”
“何止是马蜂窝!”陈雅丽叹道,“昨天!就昨天!孙小海他爸他妈,带着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几个看着像‘社会人’的,首接举着‘校长打人,师德沦丧’的牌子,堵了教育局大门!哭天抢地,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还找了自媒体……喏,外面那两辆车,就是教育局派下来调查的专车!赵校长这会儿估计正在行政楼‘喝茶’呢!”她朝窗外行政楼的方向努了努嘴。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林薇。她想起不久前赵明在大会上声色俱厉地强调“安全稳定”、“师德师风”、“竭心尽力”,如今他自己却……这讽刺太尖锐,也太悲哀。
“唉……”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响起,是教物理的孙守正。他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被岁月和职业反复捶打后的疲惫与洞悉。“现在的教育……是真他娘的不好弄啊。”他用了很少见的粗话,足见内心的震动。“学生,没法管!轻不得,重不得!说重了是‘言语暴力’、‘伤害自尊心’,碰一下就是‘体罚’、‘师德问题’。家长动不动就投诉、就闹。学校呢?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影响’,只会拿老师开刀!老师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苍凉:“其实,咱们这位赵校长……我跟他共事快二十年了。他年轻刚当老师那会儿,就是‘动手型’的。那时候风气不一样,家长也认‘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他带班,纪律是真好,成绩也硬,就是……手段硬了点。后来,教育观念变了,法规也严了,他也知道收敛,这些年当领导,更是大会小会强调‘依法执教’、‘杜绝体罚’。我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把脾气压下去,学着去讲道理,去沟通……不容易啊。”
孙守正的话让气氛更加凝重。赵明从一个“动手型”教师努力适应新时代,最终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控,这其中的挣扎和无奈,让同为教师的他们感同身受。
“孙老师说得对,”周慧芳接口道,声音温和但带着深深的忧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尤其是像孙小海这样处于叛逆巅峰期、又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的,确实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着。他们试探底线,挑战权威,有时候那种纯粹的恶意和破坏力,真的能让人瞬间气血上涌,理智断线。赵校长……前天那事,肯定是忍无可忍,情绪彻底崩了才动的手。快要期末考试了,压力也大……唉!”
“可再忍不住,动手就是不对啊!”年轻的英语老师刘倩忍不住说道,她刚从师范毕业两年,还带着理想主义的光环,“体罚是红线!这道理我们都懂。打一巴掌,解了一时之气,后果呢?看看现在,家长闹,教育局查,学校声誉受损,赵校长自己前途尽毁……值得吗?而且,这对那个学生,真的能起到教育作用吗?恐怕只会加深仇恨和对立吧?”
刘倩的话代表了部分年轻教师,尤其是受过现代师范教育熏陶的教师观点。她们更认同非暴力沟通和正向引导。
“道理谁都懂!”张建军猛地提高声音,带着压抑己久的怒火和委屈,“刘倩,你教的是初一吧?你试试去管管初二(三)班后排那几个?或者像孙小海那样的初三‘祖宗’?你苦口婆心讲道理?他们当你放屁!你严厉批评?他们嬉皮笑脸,甚至反过来嘲讽你!你请家长?家长要么敷衍了事,要么反咬一口说你针对他家孩子!你还能怎么办?啊?!站着说话不腰疼!赵校长就是前车之鉴!你讲道理,讲得自己憋出内伤,人家当你是软柿子!你忍不住动了手,好了,万劫不复!”
张建军的话像一把盐,撒在了所有班主任和任课教师心头的伤口上。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心有戚戚焉的叹息和低语。林薇想起自己那节用“毒舌”镇压下去的晚自习,那种“赢”的索然无味和疲惫感再次涌上心头。暴力不可取,但温和的说教在巨大的现实阻力面前,常常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啊,”一首没怎么说话的陈雅丽幽幽开口,她正对着小镜子补妆,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疏离,“这就看个人选择了。像赵校长,骨子里还是‘严师出高徒’那套,时代变了,他憋着,憋不住就爆了,结果……惨。像张老师,”她朝张建军方向抬了抬下巴,“火爆脾气,一点就着,天天跟学生斗智斗勇,气个半死,我看也快憋出毛病了。”
她放下粉饼,环视一圈,慢条斯理地说:“我呢,还有像教美术的王老师,教音乐的刘老师,我们算是……‘佛系’一派?”
“佛系?”刘倩好奇地问。
“嗯,佛系。”陈雅丽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自我保护的精明,“总结起来就是:‘我尽心教,你们学多少算多少’。”
她掰着手指头解释:“第一,备课上课,我绝对认真负责。知识点讲透,该做的练习一样不少。课堂纪律?基本的安静要保证,别太过分影响别人就行。至于个别‘大神’在下面神游太虚或者偷偷搞小动作?只要不影响大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醒一两次不听?算了,随他去吧。气坏自己不值得。”
“第二,课后作业,该布置布置,该批改批改。交上来的,我认真看。不交的?催一遍,再不交,记录在案,告知班主任和家长(流程走到),我的责任就尽了。追着屁股后面求他写?没那闲工夫,也没那义务。学习终究是他自己的事。”
“第三,思想教育?遇到学生明显不对的行为,该说要说。但点到为止,绝不上纲上线,绝不苦口婆心试图‘感化’谁。道理摆在那里,听不听在他。我不是救世主,渡不了所有人。‘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这是我们的‘佛系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