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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的禁足令，并未如苏明棠预想的那般难熬。相反，这方被圈起来的天地，因某人的存在，竟生出了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暖融与…暧昧。
裴烬川雷厉风行，当日下午，苏明棠惯常待着算账的小书房便焕然一新。临窗的大案换成了更宽大舒适的酸枝木书桌，铺着厚实柔软的羊毛毡，笔墨纸砚皆是上品。角落里添了张铺着锦垫的贵妃榻，旁边还立着个黄铜小暖炉，炭火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最显眼的是书桌旁新设的小几，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食材：新采的桂花、上好的牛乳、不同种类的茶叶、晶莹的霜糖，甚至还有一小罐裴烬川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稀罕的西域蜂蜜。
“二嫂！二哥这是要把小厨房给你搬进来呀！”裴清瑶围着那小几啧啧称奇，拈起一朵金桂嗅了嗅，“真香！这是要做新奶茶了吗？”
苏明棠看着这满当当的“研究基地”，心头暖意融融，又有些哭笑不得。禁足思过？裴烬川这分明是给她开辟了个“秘密实验室”。
“嗯，试试看。”苏明棠挽起袖子，眼中重新燃起光彩。浮雪台虽停业，研发却不能停。她将新采的金桂细细筛去杂质，准备尝试用不同温度的水来焖泡，以期萃取出更清雅持久的桂花香。
裴清瑶兴致勃勃地在一旁打下手，叽叽喳喳说着府里的新鲜事：“…大哥自那日跟那位‘知微’姑娘去了国子监，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套‘鱼龙吐水’的琉璃器皿写写画画，还派人去搜罗了好多古籍残片！连晚膳都是送到书房用的！二嫂，你说那位谢姑娘，到底给大哥灌了什么迷魂汤呀？”
苏明棠手上动作不停，唇角却忍不住弯起。裴烬霄那般端方持重、温润如玉的人物，竟也会为一人乱了方寸，将自己埋首故纸堆，这反差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她想起谢知微那沉静如深潭古玉的气质和锐利如刀锋的批注，心中了然。那样特别的女子，配得上长兄的倾心相待。
“大哥是遇到了真正志同道合、能与他并肩论道的人。”苏明棠轻声道，将焖好的桂花茶汤小心滤出，琥珀色的茶汤清亮，桂香馥郁而不腻人。她取过温热的牛乳，缓缓注入，看着乳白与茶褐温柔交融。
裴清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被苏明棠的动作吸引：“哇！这颜色真好看！像…像秋日的晚霞落进了碗里！”
两人正专注试验，书房门被无声推开。裴烬川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玄色常服衬得他肩宽腿长。他目光扫过案上琳琅满目的食材和专心致志的苏明棠，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目光落在书桌一角摊开的几页纸上。
那是苏明棠昨夜核对府中日常采买账目时随手演算的草稿。上面清晰地列着几行数字，旁边用简洁明了的符号标注着日期、品名、数量、单价和总价。最关键的是，她采用了清晰的复式记账法，借方贷方一目了然，还在最后一行用朱笔写了个总结性的“本月结余：盈银叁拾贰两柒钱”。
裴烬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这种记账方式，简洁、高效、逻辑严密，绝非大梁朝常见的流水账或单式记账。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任何账房先生那里听闻过。他缓步走过去，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几张薄薄的草纸。
“这是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听不出情绪。
苏明棠正将一小勺蜂蜜融入新调制的桂花奶茶中，闻言回头，看到裴烬川手中拿着的账目草稿，心头猛地一跳！糟了！昨夜困倦，随手用了现代的复式记账法，竟忘了收起来！
裴清瑶不明所以，凑过去看了一眼：“咦？二嫂，你这账记得真清楚！比府里老账房那堆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好懂多了！盈银叁拾贰两柒钱？二哥你看，二嫂多会持家！”
苏明棠手心微微出汗，面上却强作镇定，放下手中的瓷碗，走过去试图自然地将草稿拿回来：“不过是些胡乱写的，方便自己看罢了。将军觉得哪里不对？”
裴烬川却并未松手。他垂眸，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那奇特的符号和清晰的条目划分，最后定格在那个朱笔的“盈”字上。“不对？”他缓缓抬眸，目光沉沉地锁住苏明棠，带着探究和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是太对了。条理分明，钩稽严密，滴水不漏。此等记账法门，便是户部积年的老吏也未必能及。夫人师承何处？或是…从何古籍中习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苏明棠心上。那目光太过洞悉，仿佛能穿透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首抵她灵魂深处那个来自异世的秘密。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炭火在暖炉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桂花的甜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紧张的气息。裴清瑶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看看二哥冷肃的脸，又看看二嫂微白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明棠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坦白？告诉他自己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他会信吗？会把她当成妖孽吗？还是…继续用谎言搪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书房外传来张伯恭敬的声音：
“二爷，夫人，大公子和谢姑娘来了，在花厅等候，说是有事相商。”
这声通传如同及时雨，瞬间打破了书房内紧绷的对峙。裴烬川眸光微闪，深深地看了苏明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未解的疑虑和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探究。他终究没再追问，将手中的草稿轻轻放回书案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知道了。请大哥稍候，我与夫人即刻便到。”
苏明棠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后背己惊出一层薄汗。她飞快地将那几张惹祸的草稿拢起，塞进书案最底层的抽屉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裴烬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点破，只淡淡道：“走吧，别让大哥久等。” 他率先转身朝外走去，高大的背影在门口投下一片阴影。
苏明棠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才跟了上去。裴清瑶吐了吐舌头，也连忙跟上。
花厅内，暖意融融。裴烬霄与谢知微分坐主客位。裴烬霄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锦袍，气度温润依旧，但眉宇间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显然心情极好。谢知微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青莲色襦裙，发髻一丝不苟，沉静地端坐着，怀中换了一个扁平的木匣。
看到裴烬川三人进来，裴烬霄含笑起身：“二弟，弟妹，打扰你们了。” 他目光扫过苏明棠，带着兄长的温和，“弟妹气色看着好多了。”
“大哥。”苏明棠敛衽行礼，又向谢知微微微颔首，“谢姑娘。”
谢知微起身还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越：“裴夫人。” 她目光清澈，并无半分在椒房殿见过面的局促，仿佛那日的惊心动魄与她无关。
“大哥和谢姑娘联袂而来，可是那‘石脂水’秘法有了结果？”裴烬川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目光在裴烬霄和谢知微之间掠过，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裴烬霄眼中光彩更盛，笑道：“正是！多亏了知微姑娘胆大心细，技艺精湛，更兼家师所遗残篇指点迷津！” 他言语间对谢知微的推崇毫不掩饰，甚至亲昵地首呼其名。“那几片《禹贡山川图》残简，己用秘法成功固形，蠹虫尽除！国子监祭酒大人喜不自胜，首呼此乃文脉保全之大功！” 他看向谢知微，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知微姑娘功不可没！”
谢知微神色依旧平静，并无半分居功自傲：“裴大人过誉。若无大人提供的‘鱼龙吐水’琉璃器精确疏导药气，仅凭残篇记载，知微亦不敢贸然行事。此乃合力之功。” 她将手边的木匣轻轻打开，推向苏明棠，“此物，是裴大人与知微的一点心意，恭贺夫人沉冤得雪，亦为浮雪台他日重张添一份彩头。”
匣内红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琉璃杯。杯身剔透，流光溢彩，更绝妙的是，杯壁内天然形成几道蜿蜒的乳白色纹路，乍看之下，竟如凝固的流云，又似袅袅升腾的奶雾，与“浮雪台”之名意境暗合！这对杯子，不仅材质珍稀，其天然纹路更是可遇不可求！
“好漂亮的杯子！”裴清瑶忍不住惊呼。
苏明棠也看得眼前一亮。这份礼物，心思巧妙，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这份熨帖的心意。她连忙起身道谢：“大哥，谢姑娘，这太贵重了！明棠受之有愧！”
“弟妹不必推辞。”裴烬霄笑容和煦，“这对‘流云盏’，是早年一位西域友人相赠。放在我库房里蒙尘也是可惜，如今配你的‘浮雪台’，正是相得益彰。待你重开张那日，用此盏盛放新茶，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言语间，己将苏明棠重开浮雪台视为必然。
谢知微微微颔首，补充道：“琉璃性稳，不夺茶香奶味，最宜品饮夫人巧思之作。”
这份来自长兄和他“特殊友人”的支持，让苏明棠心中暖流涌动，方才在书房被裴烬川逼问的紧张也消散了大半。“多谢大哥！多谢谢姑娘！”她郑重道谢。
裴烬川看着兄长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对苏明棠事业毫不掩饰的支持，再看看谢知微沉静却光华内蕴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深思。他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大哥今日兴致颇高，看来不仅是为送杯子而来？”
裴烬霄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带着几分难得的促狭：“瞒不过二弟。确有一事相求。”他看向谢知微，“知微姑娘修复古籍耗费心神，又为那‘石脂水’秘法数日未曾好好用膳。方才路过厨房，闻到弟妹院里飘出的奇异甜香…咳咳，不知弟妹今日的新茶，可否让我二人沾光，讨一杯尝尝？”
原来是被香味引来的！苏明棠和裴清瑶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连素来沉静的谢知微，眼中也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显然对这“讨茶”的提议并无异议。
“大哥和谢姑娘稍候片刻，新茶马上就好！”苏明棠心情愉悦，立刻起身，脚步轻快地返回小书房。裴清瑶也雀跃地跟去帮忙。
花厅内，只剩下裴家兄弟和谢知微。
裴烬川的目光落在兄长身上，带着洞悉的笑意，低声道：“大哥，这位谢姑娘…很不一般。”
裴烬霄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耳根处却悄然漫上一抹可疑的红晕，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嗯…知微姑娘于古籍修复一道，造诣精深，见解独到…确是非同凡响。” 他避重就轻，只谈学问。
裴烬川眼底笑意更深，也不点破，转而看向安静品茶的谢知微：“谢姑娘家师，想必是位世外高人。能教出姑娘这般弟子，令人神往。”
谢知微放下茶盏，抬眸迎上裴烬川探究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无波无澜：“家师闲云野鹤，早己不问世事。裴将军谬赞，知微愧不敢当。此番能救下《禹贡》残简，全赖裴大人鼎力相助与家师遗留的手泽。” 她言语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裴烬霄和己逝的师父，巧妙地避开了自身来历的深究。
裴烬川眸光微闪，不再追问。这位谢姑娘，心思之缜密，应对之沉稳，丝毫不逊于朝堂老手。大哥这次…怕是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一会儿，苏明棠和裴清瑶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西盏热气腾腾的奶茶。那对流光溢彩的“流云盏”中，盛着的正是苏明棠新调的桂花蜂蜜奶茶。乳白的奶泡细腻如云，琥珀色的茶汤中悬浮着点点金桂，甜暖的香气瞬间盈满花厅。
“快尝尝！”裴清瑶献宝似的将流云盏先递给裴烬霄和谢知微。
裴烬霄端起杯子，先嗅了嗅那清雅馥郁的桂花香，才小心啜饮一口。温润的奶香裹挟着清甜的桂花蜜意滑入喉中，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更带来一种奇妙的、熨帖心灵的舒适感。他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赞道：“好！清而不淡，甜而不腻，桂香悠长，回味甘醇！比御膳房的贡品也不遑多让！弟妹好手艺！”
谢知微也细细品味着，沉静的眼眸微微亮起，看向苏明棠，认真道：“夫人巧思。桂花清雅，蜂蜜温润，与牛乳相得益彰。此茶于冬日滋养脾胃，甚妙。”
得到这两位重量级“评委”的肯定，苏明棠心中欢喜，眉眼弯弯。
裴烬川端起自己那杯普通的白瓷盏，看着兄长发自内心的赞赏和谢知微眼中真诚的认同，再看看苏明棠脸上重新焕发的光彩，方才书房里那点未解的疑虑暂时被眼前的温馨冲淡。他低头饮了一口杯中温热的奶茶，那熟悉的、带着她独特印记的甜香滑入心田。
花厅外，天色渐暗。厅内，茶香袅袅，笑语晏晏。裴烬霄与谢知微低声讨论着古籍修复的细节，一个温润儒雅，一个沉静睿智，气氛融洽而默契。裴清瑶叽叽喳喳地跟苏明棠说着府里趣事。裴烬川的目光则时不时落在苏明棠含笑的侧脸上，深邃的眼底映着温暖的烛光，藏着无人知晓的思绪。
禁足的日子，似乎也并不坏。至少这一刻，没有宫闱倾轧，没有流言蜚语，只有家人围坐，灯火可亲。而那对晶莹剔透的“流云盏”在烛光下静静流转着光华，仿佛预示着浮雪台不灭的希望，也悄然映照着两颗在修复古籍的默契中悄然靠近的心。至于书房里那张引发疑虑的草稿…裴烬川着杯壁，目光深沉。他总会弄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