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宫里的掌事姑姑端坐前厅,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苏明棠压下心头尚未平复的惊悸,强作镇定行礼听谕。
口谕内容却出人意料地温和:淑妃娘娘感念苏明棠前次入宫侍奉茶饮用心,更兼三皇子提及浮雪台即将重开,娘娘一时兴起,欲在后日于宫中梅园设小宴,召几位相熟的宗室女眷品茗赏梅,特意点名要苏明棠携带新研制的“金桂玉露”入宫侍奉,也请裴家小姐裴清瑶一同前往作陪。
这哪里是问责?分明是雪中送炭的抬举!苏明棠悬着的心重重落回实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连声应下。裴烬川立在一旁,面色沉静,只拱手代夫人谢恩,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在苏明棠瞬间舒展的眉宇间掠过。那眼神深处,探究未减分毫,只是被一层更深的思量覆盖——这究竟是单纯的恩赏,还是另有用意?
姑姑一走,苏明棠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几乎虚脱。她匆匆告退,只想立刻回到小书房,将那张被毁的“金桂玉露”配方重新默写出来——后日入宫,这是淑妃娘娘亲点的茶,容不得半点闪失!她甚至顾不上再去想裴烬川那最后一句如同枷锁般的宣告。
看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裴烬川眸色更深。他并未阻拦,只是转身对裴安低声吩咐了几句。裴安领命而去,片刻后,便从书房取来了苏明棠方才慌乱中遗落的那支点翠针笔,还有那本被茶水洇湿、墨迹模糊的配方残页。
裴烬川独自步入书房,拿起那张残页,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端详。模糊的墨团中,只有“金桂”、“蜜糖”、“火候”几个字勉强可辨。他的指尖,最终落在那片模糊的、曾被苏明棠试图标记的位置。那里,只有一片晕开的墨迹,再无其他。
他沉默片刻,将残页放下,目光转向掌心那支冰冷的点翠针笔。银灰色的笔尖在日光下闪烁着锐利而奇异的光泽。他缓缓收拢手指,金属的冷硬质感透过皮肤传来,仿佛也握住了她那一刻惊悸的温度。她所有的掩饰、所有的秘密,连同这支笔一起,都逃不过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志在必得的弧度。
后日清晨,宫城巍峨的轮廓在薄雾中显现。裴府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苏明棠深吸一口气,抚了抚特意换上的新装——一袭质地精良却不张扬的藕荷色锦缎袄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她将装着精心调配的“金桂玉露”原料和谢知微所赠点翠针笔的提盒交给随行的侍女,又仔细检查了跟在身边的裴清瑶。
小丫头今日也难得安静乖巧,穿着娇俏的樱粉色袄裙,小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交织的红晕。“二嫂,我…我不会给家里丢脸吧?”她小声问,手指绞着衣角。
苏明棠握住她微凉的手,温言安抚:“清瑶只需像平时一样活泼可爱便好,娘娘喜欢热闹。” 她目光扫过裴烬川安排随行护卫的几名亲兵,最后落在一个陌生的身影上。那人穿着与其他亲兵相同的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却刻意落后半步,脸上覆着半张精巧的银灰色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他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刻意留意,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
“那是惊羽,府里新来的暗卫,身手极好,今日由他护着你们。”裴烬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一身墨色常服,亲自送她们入宫,此刻正立于马车旁,目光沉静地落在苏明棠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宫中不比府里,谨言慎行。淑妃娘娘虽慈和,但规矩不可废。”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袖口——那里,藏着那本被他“放过”却从未遗忘的秘密册子吗?
苏明棠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袖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我明白。”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去吧。”裴烬川收回目光,侧身让开。
马车辚辚驶入宫门,将裴烬川挺拔的身影留在宫墙之外。苏明棠靠在车壁上,闭了闭眼,才将那股无形的压力驱散些许。她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车窗外沉默护卫在侧的惊羽。那面具下的侧脸轮廓冷峻,眼神却异常专注地留意着西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护卫之责。裴清瑶也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那个神秘的暗卫,小鹿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
淑妃的梅园小宴设在临水的“暗香阁”。红梅白梅竞相绽放,幽香浮动。受邀的几位宗室女眷皆是身份清贵、性情相对温和的,气氛比上次寿宴轻松许多。淑妃娘娘气色果然大好,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笑容温婉。三皇子萧砚竟也在座,一身月白常服,更显清贵,见到苏明棠姐妹,含笑颔首。
苏明棠依礼奉上“金桂玉露”。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茶汤呈现出的琥珀金色,细密的桂花悬浮其间,馥郁的金桂甜香混合着茶韵奶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腾。
“好香!”一位郡王妃率先赞道。
淑妃含笑接过,小啜一口,闭目细品片刻,眉眼舒展:“果然不负所望!这桂香清甜不腻,茶韵悠长,奶味柔和,比那日的桂花酒酿更显雅致。明棠有心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看向苏明棠,“听砚儿说,你的浮雪台不日将重开?这‘金桂玉露’,必是要做招牌的?”
苏明棠心头一热,恭敬回道:“回娘娘,正是。得蒙娘娘与三殿下青睐,是浮雪台的福气。”
“好,好。”淑妃笑着点头,目光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裴清瑶,“这便是裴家的小清瑶?过来让本宫瞧瞧。”
裴清瑶紧张地走上前,依礼跪拜... 席间,一位年长的王妃笑着对淑妃道:“娘娘这里总是雅致,连这侍奉茶点的丫头们,瞧着也比别处更齐整些。”她目光扫过阁外侍立的宫女。
淑妃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处梅林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说起齐整细致,本宫倒想起一人。前些日子整理库房旧物,翻出几卷前朝孤本,虫蠹破损得厉害,宫里的匠人束手无策。若是谢家那丫头还在京中便好了,她那手‘点翠’的绝技,修复古籍堪称一绝。前年礼部主持修撰《文华大典》,收录前朝散佚诗文,许多残卷便是经她之手妙手回春,才得以重现天日。那孩子,静得下心,手上功夫更是细致入微,连裴侍郎(裴烬霄时任礼部侍郎,负责修典事宜)都曾多次在御前夸赞她心细如发,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谢家丫头?点翠绝技?还有…裴烬霄的夸赞?
苏明棠心头猛地一跳!她下意识抬眼看向三皇子萧砚。只见萧砚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温雅一笑,接口道:“母妃说的是谢知微姑娘吧?儿臣也听闻谢姑娘技艺精湛,在国子监任博士时便以修复古籍闻名。可惜前日听裴家大公子提及,谢姑娘似乎己有了返回江南祖宅的打算?裴侍郎为此还惋惜了好一阵,说修典司痛失一臂膀。”
淑妃惋惜地点点头:“正是。那孩子性子静,不喜喧闹,本宫也不好强留。只是那几卷孤本,怕是要明珠蒙尘了。”她说着,目光转向苏明棠,带着温和的期许,“明棠啊,你与谢姑娘交好,又心灵手巧,若有闲暇,不妨也看看那些书卷?或许能从中寻些灵感,制出更妙的茶饮来?”
苏明棠连忙起身应下:“娘娘厚爱,明棠定当尽力。”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谢知微要走?裴烬霄知道,而且很惋惜!甚至“惋惜了好一阵”!这绝不仅仅是上级对下属才能的欣赏!联想到谢知微送笔时裴烬霄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暖意,还有谢知微耳根那抹极淡的粉色…苏明棠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人之间,绝非简单的同僚之谊!那份默契与情愫,是在为国修典、共同守护古籍文脉的朝夕相处中,悄然滋生的!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平静的心湖。苏明棠只觉得思绪纷乱,连口中清甜的“金桂玉露”都似乎带上了一丝苦涩。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冷的点翠针笔——这凝聚了谢知微心意的礼物尚在手中,赠礼之人却己萌生去意?裴烬霄那温润如玉的兄长,此刻心中又该是何等滋味?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阁外。梅影婆娑间,那个覆着面具的暗卫惊羽,依旧如磐石般静立在回廊的阴影处,仿佛隔绝了阁内所有的言笑与波澜。而裴清瑶正捧着一小碟精致的梅花酥,小口小口地吃着,亮晶晶的眼睛却时不时好奇地瞟向惊羽的方向,带着少女懵懂不自知的好奇与探究。
茶烟袅袅,梅香浮动。暗香阁内言笑晏晏,一派祥和。然而苏明棠却清晰地感觉到,平静水面下,属于裴烬霄与谢知微的那根情弦,正因淑妃无意间透露的消息和明确的惋惜,而骤然绷紧,发出无声却令人心悸的颤音。而她自己袖中藏着的秘密,与裴烬川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但此刻,她更牵挂的,是那位温润兄长心中即将面临的离别之痛。
宫宴未散,梅香引来的,不仅是惊鸿一瞥的转机,更是牵动心肠的离别序曲与深埋心底的职场情愫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