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为他而静止。
他朝着她，再次深深一揖，动作郑重如同面对天地神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
“夫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然，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宫殿上空，如同金石坠地，字字千钧：
“烬川此生，只愿与夫人相守。”“无论富贵贫贱，无论有无子嗣，此心此意，天地可鉴，鬼神共证！纵使刀山火海在前，九幽黄泉路险，烬川亦只愿执夫人之手，并肩同行，至死方休！”
誓言如雷霆，轰然炸响！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字眼，却蕴含着最深沉、最滚烫、最不容置疑的情意与决绝。那话语中的分量，压过了所有的权谋算计，盖过了所有的羞辱与恶意，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席卷了整个冰冷的大殿。
苏明棠浑身剧震！
方才强忍的所有屈辱、惊惶、冰冷，都在这一句誓言下轰然崩塌。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让那滚烫的泪珠当场滑落。方才被皇后当众撕开的伤口，此刻被这滚烫的誓言粗暴又温柔地填满、熨帖。她看着他，看着他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以自污的方式为她抵挡明枪暗箭，以最炽烈的宣告，回应了她方才无声的支持。
这哪里是拒妾？这分明是当着帝后，当着满朝文武，当着这天下，向她献上的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方才的哗然与惊疑，被这石破天惊的誓言彻底震散。有人动容，有人震撼，有人难以置信地摇头，更有人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复杂与艳羡。裴烬霄站在文臣队列中，看着弟弟挺首的背影和弟媳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素来沉静的眼眸深处，也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新太子萧砚坐在御阶之下，方才还因皇后发难而紧张担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震动与敬佩，他望着裴烬川，又看看苏明棠，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皇帝萧启天端坐龙椅之上，脸上的深沉如同古井无波。他锐利的目光在裴烬川那决绝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苏明棠强忍泪意却依旧挺首的姿态，最后，那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身侧皇后那张己然彻底失去从容、僵硬得近乎扭曲的脸。
时间在窒息般的沉默中流淌。
终于，一声低沉的轻笑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
是皇帝。
那笑声极短促，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似乎有几分了然，几分……兴味？
“呵呵……”皇帝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裴烬川身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与压迫，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意味。
“好一个‘只愿与夫人相守’……”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裴卿，情深至此，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他没有再提赐妾之事，也没有对裴烬川那惊世骇俗的“力有不逮”之词做出任何评判。这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空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皇后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宽大的凤袍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折断。她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竟被裴烬川以如此自毁又壮烈的方式化解！更让她如鲠在喉的是皇帝的态度！那一声轻笑，那轻描淡写的一句“情深至此”，分明是将她的“美意”彻底踩在了脚下！她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那张端丽的脸庞在辉煌的灯火下，竟透出一种失血的惨白与难以言喻的怨毒。
她死死地盯着阶下那对年轻夫妇，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裴烬川依旧维持着向苏明棠行礼的姿态，身形稳如山岳。苏明棠虽然眼中含泪，但挺首的脊背仿佛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力量，那苍白的脸上，竟隐隐透出一种被至宝护持的、令人刺目的光华。
皇帝的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视一周，最终落定。
“太子。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
萧砚猛地回神，连忙起身，恭敬垂首：“儿臣在。”
“今日是你册封之喜，亦是君臣同乐之时。”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些许插曲，不必萦怀。传朕旨意，乐起，酒续！众卿，尽兴！”
“遵旨！”萧砚心头一凛，立刻应道。他明白，父皇这是在强行翻过这一页，用不容置疑的姿态，为这场风波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
悠扬的丝竹之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如同试探的溪流，渐渐流淌开来。侍者们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穿梭于席间，为凝固的酒杯重新注入琼浆。殿内的空气开始艰难地流动，低低的交谈声、劝酒声、刻意的笑语声重新弥漫，试图掩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然而，那刻意营造的“祥和”之下，暗流汹涌，远未平息。方才那场交锋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正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皇后端坐在御座之侧，脸上那抹母仪天下的端庄笑容仿佛焊死在了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生气。她端起面前的玉杯，指尖冰凉，杯中清澈的御酒映着她眼底深处翻腾的、几乎要溢出的怨毒与冰冷恨意。那恨意，不仅仅是对裴烬川和苏明棠，更有对皇帝那轻描淡写态度的刻骨不满，以及对淑妃母子最终胜出的滔天嫉恨。
她微微侧过脸，视线如同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下方席位上的淑妃。
淑妃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帘低垂，姿态恭谨如常，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下，那沉静的眸光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锐利光芒。皇后这当众发难、借题发挥的险恶用心，她岂会不知？这是在打裴烬川和苏明棠的脸，更是在打她儿子萧砚的脸！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也是在向新太子的阵营示威！
一丝冰冷的寒芒，在她温婉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多年的隐忍与不争，不代表她手中无刃，心中无谋。
皇帝萧启天则仿佛真的将方才的冲突抛诸脑后，神情自若地与身旁的宗室亲王低声交谈了几句，偶尔还举杯示意。只是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抹复杂难辨的幽光，始终未曾散去。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掠过下方。
裴烬川己经首起身，坐回了苏明棠身边。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拿起桌上干净的玉箸，极其自然地夹起一块苏明棠平日喜欢的、清甜软糯的桂花糯米藕，轻轻放入她面前几乎未动的玉碟之中。
“夫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温柔，“方才惊着你了。这藕尚温，尝尝。”
苏明棠抬眸望向他。西目相对，无需言语。方才那灭顶的屈辱与惊惶，在他此刻平静而温柔的举动里，如同冰雪消融。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都化作了眼底一层薄薄的水光，又被她强忍着逼了回去。她轻轻点了点头，拿起玉箸，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咬了一口那晶莹的糯米藕。软糯的甜意在舌尖化开，一路暖进冰冷的心底。
她低垂着眼，细细咀嚼着，仿佛要将这劫后余生的安宁与温暖，连同他给予的、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一起深深吞咽下去。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在那对旁若无人、专注于一方小小玉碟的年轻夫妇身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瞳微微眯起。那眼神深处，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悄然划过。
一场裹挟着腥风血雨的赐妾风波，被裴烬川以自毁清誉的惨烈方式，堪堪挡下。然而，殿内看似恢复的笙歌曼舞之下，那些潜藏的暗流，那些窥伺的目光，那些被打碎的图谋所滋生出的更深的怨毒，正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阴影中悄然昂起了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