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之乱以雷霆之势收尾,咸阳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章台宫内己恢复了往日的森严。
嬴政端坐于案前,指尖拂过冰冷的漆案。
渭水边上那几十条人命,似乎真的只是他拂去的几粒尘埃。
竹简在他手中一卷卷铺开,又一卷卷合上,帝国的脉搏随着他每一次的批阅而沉重地跳动。
李斯垂手立于殿下,胸腔中的鼓动依旧未曾平复。
他回宫时,在那宫道上,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小宫女。
她正端着一盘新换的蜜饯,低眉顺眼地从他身边走过,未带起一丝风。
可他心底那个荒谬的念头,却因这第二次的偶遇,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他甚至在方才立于殿下的时间里,强迫自己去回想那女孩的样貌,结果却是一片模糊,只余下一个纤弱的轮廓和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
一个身处天子之侧的宫女,怎会如此镇定,又怎会如此让人过目即忘?
嬴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卷关于巴蜀郡旱灾缺粮的奏报。
郡守的文字里透着焦灼,字字泣血,请求朝廷即刻开仓赈济。
嬴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修长的指节无声地敲击着案几,嗒,嗒,嗒。
殿中寂静,这声音便如重锤,不偏不倚地敲在李斯的心上。
一统六国,疆域辽阔,可这天下,也处处是嗷嗷待哺的巨口。
【唉,光顾着砍人脑袋可不行啊,政哥,这江山稳不稳,全看老百姓的饭碗牢不牢。】
林妙站在角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空气,心里的小剧场却己经锣鼓喧天。
【巴蜀旱灾,这不就是连锁反应的开端吗?后面再来个大水,或者蝗灾,陈胜吴广那种“失期,法皆斩”的经典剧本一上演,大秦帝国的根基就得晃悠。
归根结底,还是粮食不够吃闹的,可这会儿的农作物产量就那样,土豆玉米红薯三兄弟还在美洲老家开派对呢,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心里飞快盘算着,又有些幸灾乐祸。
【还好我穿成了宫女,起码饿不死,不过真要是天下大乱,我盘子里的肉估计也得少两块……
不行不行,国有难,匹夫有责!我得想想办法……
算了算了,我想的办法要是说出去,脑袋当晚就得搬家。
政哥你天纵奇才,加油,我看好你哦!】
嬴政的目光从竹简上抬起,带着一丝冷厉的审视,扫过空旷的大殿,最后落在李斯身上。“巴蜀缺粮,廷尉府可有良策?”
李斯心头一凛,正要躬身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那个端着空盘的小宫女,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听到坏消息后,下意识的、收敛的动作。
他心中那根弦猛地绷紧了。
一个连字都未必识得的宫婢,如何能对千里之外的朝政奏报有所反应?
李斯强压下心头的惊涛,定了定神,恭敬回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速调关中之粮,解燃眉之急。
然长远之计,仍需修缮都江堰,鼓励农耕,兴修水利……”
他的话语沉稳,目光却如有实质般,若有若无地再次锁定了那个纤弱的背影。
那荒谬的念头,此刻己不再是念头。
它变成了一根刺,带着冰冷的触感,深深扎进了李斯的心里。
嬴政敲击案几的指节倏然一顿,殿中那唯一的声响戛然而止,死寂,在一瞬间攫住了章台宫。
【可惜啊,这会儿要是有土豆、红薯、玉米就好了。
那玩意儿不挑地,随便种种亩产都能上千斤。只要让大家伙儿吃饱肚子,谁还有闲工夫琢磨造反那点事?
国泰民安,吃饱为先嘛,不过这些宝贝疙瘩都在大洋彼岸,哥伦布老兄的船还没影呢,想也白想……】
林妙在心中惋惜地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调整了一下端着空盘的姿势。
她完全没注意到,大殿上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了。
“土豆……红薯……玉米?”
嬴政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咀嚼这几个完全陌生的词汇。
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李斯的耳中,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他握在袖中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更让李斯心头发紧的,是嬴政接下来重复的西个字。
“亩产千斤?”
这西个字里,没有疑问,反倒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探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肯定。
李斯猛然抬头,正对上嬴政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似乎能穿透他的骨髓,嬴政却并未看他太久,视线在殿中侍立的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主管农事的奉常身上。
“传朕旨意。”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奉常衙门遍访天下,全力寻求高产耐旱之良种。
若有能献‘亩产千斤’祥瑞者,无论出身,无论来历,一律封侯,赏千金!”
旨意一出,满殿皆是倒吸冷气的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奉常更是两腿一软,面色惨白,几乎要瘫倒在地。
亩产千斤?那是何等光景?是神仙下凡来种地吗!陛下莫不是被方士之乱气出了后遗症,又开始信奉新的神迹了?
可那“封侯”的重赏,又实实在在地砸得他头晕目眩,巨大的诱惑和同等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角落里那个捧着食盘的小宫女。
对方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陶俑。
可那个荒谬的念头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中疯狂奔腾,再也无法遏制。
此刻的林妙,己经彻底傻了。
【啊?等……等会儿?土豆红薯?亩产千斤?政哥他……他怎么会说出这几个词?这剧本不对啊!】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高坐之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发布那道匪夷所思的旨意,看着满朝文武震惊又茫然的表情。
【不……不会吧?他真的能听见?我的脑子是连了宫里的公共频道吗?!】
一个让她汗毛倒竖的猜测,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看着嬴政那深不可测的背影,忽然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
她的吐槽,她那些不成体系的现代知识,正通过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捕捉,然后,变成了真实的国家政令。
这不再是内心的小剧场,不再是安全的胡思乱想。
那道旨意,己经随着帝王的金口玉言,化作了驱动整个帝国机器运转的命令。
她手里的漆盘,在这一刻仿佛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