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躬身退下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为官数十年,自认揣摩上意己是炉火纯青,可今日之事,却让他全然看不懂。帝王对长生之事的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那卷被烧掉的奏章里,究竟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玄机?
他走出殿门,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威严的书房深处,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宫女,身形几乎要被巨大的廊柱阴影吞没。
李斯眉头微蹙,随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一个宫女,能掀起什么风浪,帝王的心思,果然如天上风云,难测,难测。
李斯一走,书房内那股迫人的压力并未消散,反而因极致的安静而愈发凝滞。
林妙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耗氧量,感觉自己快要和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她一动不敢动,只盼着嬴政赶紧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可偏偏肚子不争气。
“咕噜……”
一声细微的肠鸣,在针落可闻的书房里,无异于一声惊雷。
林妙的血都凉了,她当场屏住呼吸,脑子里只剩下一串加粗的感叹号。
完了!御前演奏肠鸣曲!
这下工伤都不用申请了,首接当场报销!她是不是该想想遗言了?就写“我为大秦GDP流过汗,我为国家建设挨过饿”,说不定还能混个烈士待遇。
嬴政的笔尖在竹简上停顿了一瞬。
他听见了,不仅听见了那声不合时宜的肠鸣,更听见了她脑子里那场关于“烈士待遇”的喧嚣大戏。
他面无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就在林妙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审判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是中车府令赵高。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收拾了火盆里的灰烬,动作轻柔得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猫,连衣角摩擦都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嬴政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显出几分疲态。
这细微的动作瞬间被赵高捕捉,他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又低又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陛下可是乏了?奴才侍奉您多年,学了些按捏的法子,为您解解乏?”
嬴政未置可否,眼帘半垂,似在假寐。
林妙的内心警报再次拉响,音量不大,但吐槽的精准度极高。
“来了来了,古代职场马屁精的天花板,内卷之王赵高上线了!看他那小碎步,那掐媚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无骨鸡柳成精了。
还按摩,我看他是想趁机搞情报刺探!一双眼睛跟雷达似的,就在那扫政哥的桌案,想看看奏折上写了什么,谁又得宠了,谁又倒霉了,好方便他站队下注!
这孙子心眼比蜂窝煤还多,浑身上下,除了性别,没一处是真的!”
嬴政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无骨鸡柳?
他不动声色,余光却将赵高的神态尽收眼底。
果然,赵高看似恭顺地垂着头,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御案的竹简上瞟,一双手看似安分地拢在袖中,指尖却在微微抽动,那是一种对权力的渴望,一种想要触碰和掌握的本能。
分毫不差,
嬴政心中刚刚平息的波澜再起,昨夜那句“扶苏就是被他害死的”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与眼前这张恭顺谄媚的脸重叠在一起。
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下去。
嬴政按着眉心的手缓缓放下,睁开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方才的疲惫感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近实质的、冰冷的清醒。
他看着眼前卑躬屈膝的赵高,脑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扶苏就是被他害死的。
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必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赵高谄媚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后脑,让他西肢百骸都变得僵硬。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是真真切切的杀意。
他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补救,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妙在角落里看得心惊胆战。
“我靠,什么情况?刚才不还岁月静好吗?怎么赵高一说要按摩,政哥的表情就跟要启动什么灭绝计划似的?
难道是我的吐槽被他听见了?不可能不可能,建国后不许成精,秦朝也不兴读心术啊……吧?”
“赵高。”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却让赵高整个人狠狠一颤。
“去将昨日各地呈上来的祥瑞录给朕取来。”
祥瑞录?
赵高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陛下刚刚才烧了方士求仙的奏章,怒斥其虚妄,此刻却要看各地虚报上来的祥瑞?这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
帝王这是在敲打他,警告他,说他赵高,和那些靠花言巧语蒙骗君主的方士,是一丘之貉。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是,奴才……遵旨。”他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连忙躬身告退,脚步比来时快了数倍,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连平日里最在意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嬴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缓缓移向角落。
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的小宫女,正保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己经僵硬的腿。
“腿麻了,腿麻了,要死了要死了,这下跑都跑不掉了,他看过来了,他真的看过来了!怎么办,要不要现在跪下求饶?
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肚子饿也不是故意的,我腿麻更不是故意的!算了,多说多错,我就装死,我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柱子……”
嬴政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把刀,比他想象中还要锋利,
只是这把刀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担心腿麻不麻的问题,一种荒谬又冷酷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为这把刀,指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