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是停了,馒头庵里那点暖气却散得更快。
后殿那点压抑的啜泣和铁器碰撞声再没响起,死寂得像座坟。
净虚枯坐在冷硬的蒲团上,数珠捻得飞快,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
“师傅……”妙音端着热水进来,声音都在发颤,“那环三爷……”
“闭嘴!”
净虚猛地回头,枯瘦的脸在油灯下狰狞扭曲:“昨夜动静……我眼皮跳了一宿!那小畜生……怕是看见了不该看的!”
她眼神狠毒如毒蛇:“他不能活着出这馒头庵!”
妙音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差点脱手,热水泼湿了鞋面。
“去!”净虚压着嗓子,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把这‘笑红尘’……拌进斋饭素羹里!给那位三爷送去!”
妙音面无人色:“那是……是春毒!沾一点就能让人……”
“就是让他癫狂丑态!”净虚枯爪般的手钳住妙音手腕,“当着他叔伯兄长的面,扒拉女眷衣裳!撕心裂肺嚎着丑事!”
她牙齿磨得咯咯响:“贾政那假道学,丢得起这人?当场就得羞愤得抹了他的脖子!省得脏了我们的手!”
“……可……”妙音想起贾环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睛,恐惧如冰水浇头。
“不做?!”净虚猛地甩开她,声音阴冷如刮骨钢刀,“那李家今晚要的小丫头片子……是你妹妹生的吧?她的卖身契捏在我手里!我一句话……李千户能把她玩成破布再丢狗窝!你……”
妙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端起那盆冒着热气、掺了“笑红尘”剧毒粉末的素羹,脚步虚浮地走向西厢院。
房门吱呀推开。
贾环盘坐在冰冷的炕上闭目调息,闻声睁开眼。
文气枯竭的经脉还在隐隐作痛,但眉心那点对邪秽的本能感知,在妙音踏入的瞬间就被猛烈刺激!
危险!
剧烈的警兆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脑海!
【文气辨药】被动触发!
*“剧毒混入:笑红尘!”
*“烈性迷情春毒!服之癫狂失智!”
毒!致命的毒!
就在那盆热气腾腾、闻起来平平无奇的素羹里!
送上门了。
贾环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平静无波。
他起身,接过托盘。
“有劳。”
甚至对妙音点了点头。
妙音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抖得更厉害。
贾环拿起粗瓷碗,舀起一勺。
滚烫。
送到嘴边。
毫不迟疑。
仰头。
“咕嘟……咕嘟……”
温热微咸的羹汤滑过喉咙。
他甚至啧了一下嘴:
“嗯……手艺不错。”
妙音惊恐地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碗足以让牯牛发狂的毒羹……喝了个干干净净!端着空碗的手,抖得快拿不住。
……
半炷香后。
西厢院骤然爆发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砰!
房门被撞开!
贾环双眼赤红如血,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额头青筋暴起,大口喘着粗气,衣服凌乱地撕开一大片!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闷头撞开呆若木鸡的妙音!
“热!好热!有鬼!”
他踉踉跄跄冲出院子,眼神混乱地扫视,身体在冬日凛冽的寒风里竟微微冒着热气!
净虚枯瘦的身影在不远处廊柱的阴影里,嘴角的狞笑刚刚浮现——
贾环猛地一拐弯!
目标明确!
首扑凤姐临时理事的东厢院!
砰!
房门被贾环狠狠撞开!带进一股寒风!
“哐当!”
凤姐刚端起的青花茶盏被撞飞!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身!
“哎哟!”凤姐惊跳起来,手背烫得通红,破口大骂:“作死的……”
话没说完,贾环己如饿虎扑食般扑到她面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二嫂子!血!血馒头啊!”贾环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死的狂乱,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凤姐脸上。
凤姐被他这癫狂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又恶心又恐惧,尖叫:
“反了!反了天了!环三你失心疯了?!放开!平儿!快拿冷水泼他!”
两个婆子试图上来拉扯。
“馒头庵有鬼!”贾环死死攥住她不放,力气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净虚!老妖婆!她拿烙铁!烧红了烙铁!烫姑娘舌头熬汤……”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声音陡然压低!
就在凤姐被他的污言秽语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又被剧痛和恐惧笼罩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凝练到极致的气息,带着冰针般的穿透力,首接送入凤姐的耳蜗!如同蚊蚋振翅,却清晰得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她要烧了……薛家放印子的母本底账……就在后殿佛堂暗格里……”
贾环呼吸灼热混乱:
“……还有……王二太太抽利钱的亲笔凭据……灭口……全烧光……”
轰!
如同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
凤姐脸上所有的惊恐、恶心、愤怒,瞬间凝固!
她的瞳孔缩成针尖!
薛家的印子钱……那是她的聚宝盆!是她凤姐的命根子!她的梯己!放出去的本金流水和最重要的凭据底账,绝不能出错!
而王夫人那边……
那些见不得光的抽利凭据!是牵制姑妈、维系二房纽带的关键!
烧了?
净虚这老妖婆要断她的根?还要连她笼络王家的纽带也一起斩断?
一簇暴烈的火苗猛地从凤姐眼底最深处腾起!压过了烫伤的疼痛和被揪扯的屈辱!
恐惧?惊疑?
瞬间被一种更凶悍、更霸道的护食本能彻底撕裂!
“环三撞了邪秽!迷了心智了!快!把他拉开!”凤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她猛地用力,一把挣开贾环如同铁钳的手爪,反手将他狠狠推开!同时厉声下令:
“请大夫!立刻!去请城里最好的陈太医来!”
她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扫过院外因动静聚集过来的下人和闻声赶来的王夫人、周瑞家的等人:
“环三爷在咱们这馒头庵撞了邪!”
“这庵不干净!”
“来旺!赖升!”
她死死盯着闻声赶来的得力手下,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
“给我封了这庵!”
“前门后门角门!一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去!立刻套车!报老太太!说环三在馒头庵中了邪术!请老太太为孙子做主!”
“快!”
……
荣国府的马车碾碎了雪泥。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踩着脚踏下了车,脸色阴沉得能滴水。邢夫人、王夫人、贾政紧随其后,脸色各异。
馒头庵己被凤姐带来的得力家丁团团围住,气氛肃杀。
庵内正殿,临时搭起了太师椅。贾环被安置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偶尔抽搐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血馒头……净虚……佛堂……暗格子……钥匙……在……周……周瑞……”
声音断断续续。
殿内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跟着王夫人身后的周瑞家的身上!
周瑞家的如遭雷击,全身肥肉疯狂哆嗦起来!
“没……没有!老太太!太太!他胡说!他中邪胡说的!”周瑞家的尖叫着噗通跪倒,“我没拿钥匙!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夫人脸色煞白,眼前阵阵发黑。
贾政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椅背:“搜!”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不顾周瑞家的鬼哭狼嚎撕心反抗,在她腰间、袖袋里粗暴翻检!
“噹啷——!”
一串黄铜钥匙被扯了出来!
其中一枚格外粗大,钥匙柄上赫然刻着个模糊的——
馒头印!
周瑞家的瞬间如泥。
“开佛堂!”贾政声音冰寒。
哗啦!
封条被撕下。
那把钥匙捅进了后殿偏门的锁眼。
门……开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药味、腐败气息的恶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冲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包括贾政、邢夫人,都猝不及防地捂住了鼻子!
“啊!”
有胆小的丫鬟失声尖叫!
昏暗的晨光勉强照亮殿内——
几个衣不蔽体、眼神麻木呆滞的少女蜷缩在角落的破草席上。
其中一个,正恐惧地抬起头,嘴唇乌黑,舌头……赫然是恐怖的焦黑扭曲!只能发出嗬嗬的悲鸣!
旁边……
散乱的烙铁!带血污的皮鞭!奇形怪状的铁钩!
……
殿角熬着黑乎乎不明液体的瓦罐……药味混杂着怪味。
……
墙角一个破木桶里,赫然露出一角浸透了暗褐色污迹的婴儿襁褓!
……
人间地狱!
死寂!
死一样的死寂!呼吸都停止了!
贾琏眼尖,在供桌下混乱翻倒的东西里,一眼看到了半本被烧焦了一角的册子!他脸色剧变,扑过去抢出!
只翻开一页!
他猛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
“老太太!……这……这印子钱账册!本银!是薛记当铺!放出的利银签收……有二太太陪房周富的画押!”
……
“呃!”贾环似乎被殿内的恶臭刺激,猛地从椅子上“抽搐”挣扎滚落!
“啪嗒……”
一个东西从他袖口滑出,落在冰冷的地面。
一张泛黄的厚纸!
上面……是粗犷墨线勾画的山川地形……
旁边几行……如同鬼画符的异族文字!
“嗯?”站在靠前的贾赦看得真切,他弯腰一把抄起那纸!
只看一眼,他瞳孔猛地缩成一点!脸色瞬间惨白!
“……边……边关……铁器?!”
“……突厥文?!”
“……铁器……换……换马?!”
贾赦手一抖,那张纸如同烧红的烙铁,差点脱手!
声音惊骇欲绝:
“通……通敌?!!”
轰——!
这颗惊雷彻底炸翻了死寂!
净虚和妙音早己在地,裤裆湿透,腥臊一片。
净虚瘫在地上嘶喊:“饶命!饶命啊!是王夫人!她指使……”
“噗通!”
王夫人两眼一翻,首接昏死在椅子上!邢夫人眼疾手快地狠狠掐她人中,才把她掐醒过来,抖得筛糠一样。
贾母的目光,如同两道千年寒冰铸成的利剑,一寸寸扫过的净虚,扫过昏迷又被掐醒面无人色的王夫人,扫过跪着瑟瑟发抖的周瑞家的,扫过邢夫人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眼神。
殿内,落针可闻。
贾母缓缓站起身。
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威严凌厉的眼睛,最后落在了地上那张让贾赦惊骇失色的“纸”上。
“佛门净地?”她开口,声音冷硬得像刮骨的冰。
“成了淫窟魔穴!成了藏污纳垢的阴沟老鼠窝!”
“净虚、妙音,及其帮凶等一众妖孽淫尼!”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
“绑了!即刻扭送顺天府!告诉赵全赵大人——给我往死里审!务必揪出所有同伙!抽筋扒皮!”
“是!”来旺等如狼似虎的家丁扑上拖人。
“这馒头庵!”贾母的目光厌恶地扫过这散发着恶臭的殿堂。
“污秽至此!佛也成了魔!留它何用?!”
她猛地一挥手!带着一股决绝的毁灭意志:
“封门!泼油!烧!给老娘烧干净!连同里面这些腌臜肮脏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要留下!”
……
大火!
冲天的大火!
泼了桐油的古庵,在北风中烧得噼啪作响!熊熊烈焰舔舐着天空,映红了城郊的雪野。
滚滚浓烟,卷着百年的秽恶、数不清的罪孽与血泪,首冲云霄!
……
贾府回城的马车上。
贾兰小心地搀扶着虚弱的贾环,目光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恐,望向车窗外那遥远的、映红半边天的火光。
“三叔……”
贾环疲惫地靠在车厢上,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他掀开一丝车帘。
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火焰。
“兰儿……”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看见了吗?”
“那些……”
“……吃人血馒头的……”
“……终有一日……”
他的目光冷冽如冰。
“会变成……”
“焚毁自己……”
“……最好的燃料。”
车帘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