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茶摊,油布棚子挡不住几丝冬寒。
贾环裹着不起眼的灰布棉袍,扮作个清寒秀才模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粗陶茶碗沿。
“三爷,”坐在对面的小算盘——他铺子里新收的精明小厮,压得极低的声音像蚊子哼,“上月的账本……”
贾环心不在焉点头,大半心神被隔壁桌浓烈的市井闲聊勾住了。
“啧,水月庵烧成白地,真是报应!”
“活该!那群贼尼姑!”
“报应?长安张守备府上才叫血霉!”一个方脸茶客灌了口热茶,嗓门敞亮,“那守备公子张金哥,年前在庵里上香,相中了隔壁绸缎李家那寡女,啧啧,俩小年轻眉来眼去的……”
“听说了听说了!”另一个瘦子拍腿,“李家娘子不是早把那俊闺女许给云大胡子家的傻儿子了吗?云大胡子放话那天,送聘的队敲锣打鼓抬着大肥猪,那架势!”
“晦气就晦气在这!”方脸茶客摇头,“张家那小郎君也是痴情种,带了家丁在城门口拦路抢亲!动刀子见红了!”
“结果?”有人伸着脖子问。
“结果?”瘦子冷笑,“云大胡子屁事没有!他是谁?长安节度使云光大人的心腹!转头一张状纸告到云参将那儿——那可是云光大人的族侄!一顶‘纵子行凶、破坏军婚’的大帽子扣下来!张守备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造孽啊……”一个老者叹气,“昨儿个……西城外小河漂起一具女尸,正是李家金哥姑娘……”
“今早又传出来!”方脸茶客压着震惊,“那张小郎君在牢里……用腰带把自己吊死啦!”
“哎哟……”一片低低的唏嘘叹息。邻桌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冰碴子的风,钻进贾环耳朵里。
他捏着粗陶茶杯的手指,关节一点点绷紧,无声地,绷得泛白。
守备公子张金哥……
绸缎李寡女……
水月庵……
那不就是烧成了白地的馒头庵吗?
午后,寒风像钝刀刮脸。
长安城东门,人流往来。
贾环牵着一匹不起眼的杂毛马,扮作进城卖皮货的行商,排在入城的队伍里。
【明察秋毫】之力悄然铺开。
城门巨大的拱券青石上,一道不算起眼的裂纹里,几点深褐色的斑痕嵌在砖石纹理深处。
新鲜的……血!
再凝神,风里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水腥混合着某种…烧尽纸钱的灰烬味。
他出了城门洞,没上马,沿着荒凉的城郊小路漫无目的走着。
不远处,临着小河汊子的荒草滩上,一堆新垒起的黄土,孤零零矗立。
没有墓碑。
只有一截削尖的粗木桩斜斜插在坟前。
桩脚下。
零星散着几个干瘪的供果。
半块沾了污泥、依稀还能分辨形状的……
鸳鸯玉佩!
断痕崭新,透着决绝的残忍。
贾环的呼吸,在冰寒的空气里凝结了一瞬。
几里外,曾经的守备府。
漆面斑驳的朱红大门上,交叉贴着两道刺眼的白色封条。
府邸的侧角小门边,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仆蜷缩在寒风里。
他面前燃着一小堆纸钱。
跳动的火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老泪混着鼻涕。
“公子……金哥姑娘……”
他把纸钱一张张送进火里,声音呜咽模糊。
“……一路……走好啊……”
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阴霾的天空。
馒头庵曾是幽会地。
净虚那群尼姑……必是知情者!勒索者!
张守备……
长安节度使云光!
贾环闭了闭眼。
借题发挥。
用儿子抢亲的冲动。
拔除政敌!
干净利落。
两条人命……
只是垫脚石!
李记绸缎庄。
铺面冷清得能跑马,厚厚一层灰积在柜台和布匹上。
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倚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街上,鬓角竟己白了大半。眼泡肿得像烂桃子,显然哭了不知多少日。
贾环牵着马停在铺子前。
“掌柜的?”他扬声,带着几分市井行商的粗气。
妇人迟钝地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死的。
“……关张了……”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贾环栓好马,自顾自跨进门槛,随手翻着柜上一卷落灰的素色绸缎。
“料子看着不错,江南来的?”
妇人没应声,只是着手里捏着的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雏菊花。
贾环瞥见那帕子。
又扫了一眼妇人形容枯槁的脸。
“掌柜的……”他声音压低了些,“西边荒草滩子上……河边……新起的那座孤坟……”
“啊——!”
如同滚烫的油泼进了喉咙!
那妇人全身猛地一抽!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得不像人声的惨嚎!
手里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门框软软滑倒在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
“我的儿啊——!金哥儿!我的金哥儿啊——!”
哭声撕心裂肺。
她两手拍打着冰冷的地面,灰尘沾了一脸,泪水混着鼻涕横流。
“是我!是我这当娘的害了你!是我瞎了眼!是娘害了你啊——!”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张公子……张公子他……他劝过我……”
妇人猛地抬起头,沾满灰尘泪水的脸扭曲着,眼里的悔恨像要把她自己烧穿!
“他说云家是虎狼窝!不能跳!是我……是我贪图那丰厚聘礼……想着她傻儿子好拿捏……能靠着云家这大树……”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地面泥土里。
“那日……云家吹吹打打来接人……”
妇人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浸满血泪。
“净虚!净虚那贼婆子!她……她带着几个小尼姑堵在我家门口!”
她眼神里充满刻骨的恐惧。
“那老贼婆说……说金哥儿和张家公子在庵里私会的事,她手里攥着证据!说我若敢悔婚不嫁女……她就敢去官府告发!告我女儿庵中失窃!陷她下大狱!”
妇人绝望地闭上眼:
“我怕啊!我一个寡妇……”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绝望的一刻。
“我……我逼着她……出门……”
妇人再睁眼,瞳孔涣散,如同死人:
“金哥儿……她……她走到城门口……”
“看见张公子……血淋淋地……在和云家的家丁打……”
“就那么……隔着人群……隔着栅栏……”
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颈:
“金哥儿……她猛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妇人的嘴唇颤抖着,绝望地模仿着那一声诀别:
“‘张郎——!来世……来世清白嫁你——!’”
“喊完……”
“转身……”
“……就跳了河啊……”
声音彻底破碎。
哭声也发不出来。
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贾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柜台后散落着几卷素缎,白的刺眼,像未尽的孝。
他弯下腰。
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两锭雪亮、足以买下这铺子所有陈货的银子。
轻轻。
放在那卷最干净、还未染尘的素白绸缎之上。
然后。
默默转身。
牵马。
消失在门外寒冷的长街尽头。
妇人依旧瘫在冰冷的地上。
对那银子。
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