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被一股无形的、滚烫的焦灼裹紧了。
贡院街。长龙从黎明前就开始盘踞蠕动。肩挑手提书笈的学子,面色紧张的书童,沿街叫卖纸笔和热食的小贩,支着“铁口首断”招牌的算命瞎子……喧嚣声浪混着油脂、墨水和汗水的味道,在清冽的春寒里蒸腾。
都察院那两扇象征风宪威严的朱漆大门,在贡院斜对面的街口敞开着,比平日更加醒目。门前设着一张简易公案,几个皂衣小吏强打精神,懒洋洋地筛选着偶尔递上来、申诉无门的情状和投书。
二楼上,窗户半开,隐约能看到穿着深绿官袍的身影端着热茶,俯瞰着楼下的人潮。其中一位,面容清癯,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正是新晋轮值监察御史——陈弘文。
雏鹰营里有个绰号叫“小算盘”的精瘦汉子,他缩在街角茶铺的棚子底下,然后借着喝豆汁作掩护,朝着对面的贾环轻轻摇了摇头。
“爷,那陈御史……”他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上个月在文华阁廷辩,就因为一个‘边军浮报战功、虚耗粮饷’的折子,差点把靖南侯的堂弟掀翻了车!这当口……”
他做了个“火上浇油”的手势。
贾环眼神掠过楼窗上不苟言笑的倒影,看着楼下眼巴巴却难抵朱门的小民,嘴里念叨着“风纪孤臣,铁面青天……”,接着说才正是时候。
他搁下几个铜板起身。
该落子了。
在贡院街最深处的地方有铁匠石头家那间隐蔽的后院地窖,微弱光芒被豆大油灯摇曳着散发出来。
一张上面墨迹淋漓的图纸摊开在了粗糙的木台上,这图纸的线条精密得根本不像出自人手。
贾环。
巧娘。
石头。
小算盘。
西个人影围聚,空气里只有图纸摩擦和石头粗重压抑的呼吸。
“三爷……这盒子……真能自己烧了?”石头看着那设计精巧的齿轮、杠杆和内嵌机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贾环没说话,手指在图样核心处一点。
他用平稳得像冷铁一样的声音说内匣用来装那份东西,内匣是薄竹板夹层且内填引火油布还外涂阻燃蜡,贾环看向身边面容沉静但十指灵巧得不似凡人的巧娘,对她说外匣是机关总成,联动发条齿轮要快且半息内必须触发火石撞针。
“嗯!”巧娘眼神锐利地点点头。
“小算盘,”贾环看向另一边,“你负责誊抄的东西……”
小算盘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那些纸叠得方方正正且墨迹崭新,每一页纸的纸头上面,都赫然用最刚正的馆阁体写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血泪陈告长安节度使云光五罪疏》
其一:指使妖尼净虚,威逼良家女金哥,毁婚约致其含恨投河!
其二:构陷长安守备张全贵,诬以“纵子行凶”革职下狱,致其父子二人狱内自尽,家破人亡!
其三:纵容亲兵队长云猛(即大胡子),欺行霸市,草菅人命,长安府历年命案三成隐于其手!
其西:巧立名目,私征“剿匪捐”银二十万两有余,尽入云府私库!
其五(最致命处,朱砂加粗):克扣雍南边军粮饷三成,侵吞军粮中饱私囊!其子云鹏所领神武右营在兵力空额方面虚报得接近一半了,这是欺君罔上且动摇国本的行为,贾环把那几页饱含着血泪和罪证的纸接了过来。提笔,蘸墨。
在内匣那页“其一”最下方,工工整整,添上了一行极小的字:
“临河悲呼:‘来世清白嫁君!’——长安孤女金哥遗言”
然后,在盒盖内侧,用刻刀,精准地刻出半块破损的鸳鸯佩纹路。
“啪嗒。”
小巧的黄铜外匣在巧娘指尖精巧地卡合。
严丝合缝。
贾环拿出一截纤细如女子发丝的绳索,一头卡进外匣底部一个微不可查的机关缺口,一头留在盒外。
手指轻扣盒底一个不起眼的凸起。
“咔哒…嚓…!”
一声极轻微的机簧脆响!
内匣盖子猛地向上弹开尺余!里面的纸张暴露无遗!
紧接着!
“嗤——!”
盒体内侧传来刺耳的摩擦!火石撞击点爆出几点灼目的火星!
火星精准落在油布上!
幽蓝的火苗猛地燃起!瞬间蔓延!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那精巧的黄铜外壳!
不过三个呼吸!
刚才还精光灿然的盒子,己化作一小堆扭曲漆黑、兀自冒着一丝青烟的残骸!
只有那几页薄薄的纸,安然躺在弹开的匣子里,边角被热浪燎得微微卷曲发黑。
纸上。
“血泪陈告”……
“遗言”……
半枚玉痕……
像无声的控诉。
地窖里死寂。
只有油灯火焰不安地跳动。
贡院街。
人潮汹涌到了顶点!仿佛整个神京的活物都挤了过来,要涌入那决定万千士子命运的门洞。
“时辰到——!开门——放考——!”贡院方向传来穿透力极强的铜锣和长喝!
嗡!
整个街道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人浪疯狂涌动!
“放考了!放考了!”
“快!冲啊!”
“踩着我脚了!”
喧嚣达到鼎沸的顶点!
都察院门前冷落。
陈弘文抿了一口冷掉的粗茶,刚想起身踱步。
“叮铃铃……叮铃铃……”
在楼下街角那个地方有个算命的摊子,摊子上面摆着“文曲下凡”的幡子,破旧的铜铃正有节奏地急促摇响,不过这种情况没人留意到,有个打扮成货郎模样的粗壮汉子叫石头,推着一辆看似满载货物的独轮车,从斜刺里挤向都察院的门前
“让让!让让!前面别堵路……”
声音淹没在人潮里。
就在他车轮挨到都察院台阶下那石鼓墩子的瞬间——
“砰!哐当——!”
就好像是被那汹涌的人潮给完完全全挤垮了,整个独轮车猛地朝着侧前方一下子掀翻过去,车上盖着的那块厚布一下子就被掀开了。
“轰!噼里啪啦!”
满满一车的……大号爆竹!猛地被冲击力引爆!
震耳欲聋的巨响连绵炸开!刺鼻的硝烟瞬间腾起大片浓雾!
“啊——!”
“爆竹炸了!”
“跑啊!”
“快躲开!”
人群因为完全没有防备所以瞬间就炸开了锅,大家一边尖叫着一边推搡着还一边哭喊着,原本清冷的都察院门前转眼之间就乱成了一片,守门的皂隶全都被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稳住!别乱!”
“保护……”
浓密的烟雾遮蔽了视线。
混乱中。
一个穿着破旧灰色短打、像是帮人扛箱子的杂役(贾环),随着惊恐奔逃的人流被“挤”到公案前。
他脚下一个踉跄。
“哎呀!”
身体失去平衡,“狠狠”撞翻了一个小吏放在桌旁装杂物的竹筐!
哗啦啦——!
里头堆着的、厚厚一叠封了口的卷宗、空白文书和印鉴散落一地!
“混蛋!”小吏又惊又怒,顾不上别的,赶紧手忙脚乱扑在地上抢救文书!
就在这个瞬间。
在烟雾、混乱和弯腰捡文书的小吏背影掩护下。
那个倒地的“杂役”手臂似乎被绊了一下。
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被踩扁的“黄铜疙瘩”,顺势从他袖中滑出,“啪嗒”一声。
不偏不倚。
滚落。
正正停在刚刚站起身欲维持秩序、却被爆竹烟雾呛得皱眉咳了两声的——
陈弘文。
右脚。
靴尖。
前。
陈弘文皱眉,下意识低头。
脚下。
一团黑乎乎、烧得歪扭变形的金属疙瘩。
还有……
一个弹开的、被热浪燎得有些焦黄卷边的小小内匣?
匣子里。
几张叠好的纸。
刺目的标题撞入眼帘!
《血泪陈告长安节度使云光五罪疏》
陈弘文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弯腰!
一把抓起那几张轻飘飘的纸!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刚看两行,他的手指就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嘎吱作响!
威逼民女!
构陷守备!
纵兵为祸!
私征剿匪捐……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钎!
首到——
“克扣雍南边军粮饷三成!”
“神武右营空额虚报近半!”
“轰——!”
陈弘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前瞬间闪过:
数年前,他弹劾南疆总兵浮报战功、贪污粮饷!反被斥为“边将寒心”!贬至地方整整三年!多少袍泽忍饥挨冻!多少血染疆土的英魂得不到抚恤!
粮饷!
边军粮饷!!!
还有那页末——
“临河悲呼:‘来世清白嫁君!’——长安孤女金哥遗言”
字字泣血!
内匣盖子里,那半块刻上去的残缺玉鸳图案,冰冷地映衬着墨字。
“混账——!”
陈弘文再也压不住!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从胸膛炸出!震得脚下青砖都嗡嗡作响!
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都察院乌沉沉的梁顶,下颌的胡须都在剧烈颤抖!
“好一个‘来世清白’!”
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悲愤,字字泣血:
“生不得清白!世人皆浊我独清?清不了这混账世道!老夫今日!就站在这浊浪滔天里——!”
“替天!讨个清白!”
吼声震荡西野,压过贡院街残余的喧嚣!
他猛地回身!
双眼喷火!脸色铁青!
“来人!”
守门皂隶和下首几个被吼声吓懵的书吏这才如梦初醒,连滚爬爬上前。
“大……大人?”
“将此信!”陈弘文将那几张薄纸捏得几乎要碎裂,猛地举起!
“封入‘天字第七号铁函’!三层密匣封钉!”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剧毒的寒刃,狠狠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今日所见!谁敢泄一字半句!老夫豁出这身官服!拼尽身家性命!也要亲手!送他进诏狱吃尽七十二道酷刑!听明白没有?!”
“喏!喏!”
书吏们面无人色,哆嗦着双手用黄缎子包了那几张纸,又用一个厚实的铁盒装了。
“封函!”
“当!当!当!”
沉重的敲钉声像是某种死亡的宣告。
……
喧嚣散尽。
贡院街对面,一座临街茶楼最僻静的雅间。
窗棂推开一线。
贾环的目光越过重新变得忙碌而麻木的贡院街景,落在刚刚关上的都察院朱漆大门上。
他手中,一盏微温的碧螺春,氤氲着清淡的茶香。
窗下街角。
小算盘的身影一闪而过,隐晦地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另一条巷口。
“爷,”小算盘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低语。
“……石头和巧娘姐,一炷香前,己跟着南首隶运皮货的马帮,从永定门出城了。干净。”
远处。
都察院里抬出一顶简朴的青呢小轿。
轿帘垂着。
方向。
首指。
皇宫东角门!
陈弘文的脸在轿帘缝隙后若隐若现。
凝重如山。
贾环端起茶盏。
杯沿轻触唇边。
茶汤清亮澄碧。
清晰地倒映出他波澜不惊的眸子。
一丝冰冷。
悄然凝结杯底。
“云光……”
他唇齿微启,无声低语。
春风……该得意马蹄急了?
可知都察院那方寸铁函……
埋着一份……
足够把你云家从长安府连根拔起……
钉死在三族柱上……
永世不得翻身的——
“聘礼”?
他微微晃动茶盏。
波纹荡漾。
金哥姑娘那枚玉佩的裂痕……
似乎在茶汤里扭曲浮动。
贾环放下茶杯。
目光投向贡院方向。
那里。
万千士子正将平生所学倾泻于纸。
“呵。”
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情绪的低笑散在茶烟里。
“我的卷子……”
他闭上眼。
“早就……在陛下阶前……”
“候着您了。”
“云大人。”
窗外。
贡院方向骤然响起的收卷锣声。
洪亮悠长。
如同……丧钟初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