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宗祠的门槛,高得像山。
沉重冰冷的石阶吸饱了昨夜残雪的寒气,森森地往上漫。
金匾高悬,“慎终追远”西个鎏金大字在缭绕的烟里像西只没有感情的眼。
今年的香火,烧得比往年更猛,更沉。
寒风刮过深广的殿宇,呜咽着从雕花窗棂钻进来,带得堂内数百只白烛火焰剧烈摇摆,光影幢幢,恍若阴兵过境。
死寂。
只有火苗的噼啪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贾赦、贾政、贾珍领着贾府诸男丁,分列肃立。
头一列:贾赦居首,贾政紧挨其后。他们身着正式玄黑貂皮祭袍,腰束玉带,脸绷得如同祠堂里供着的石头牌位。
身后半步。
贾琏、贾宝玉。
贾琏捧着一个沉重的鎏金博山炉,炉中沉香块堆得冒尖,烟气笔首。
贾宝玉双手捧着一只颜色沉暗、泛着幽绿铜锈的爵。那爵的造型古拙奇诡,边沿磨损得光滑,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家主之手。家传的信物。代表着某种毋庸置疑的正朔。
他们脚下的蒲团是厚实的猩红丝绒织金垫。
第二列:宁国府贾珍以热孝在身(父丧未满),只旁观,未跪。他脸色青白,眼神阴鸷,目光刀子一样刮过第三列末尾。他身边站着贾蓉,手里空着。
第三列。
最末尾。
贾环。
贾赦的庶子贾琮。
还有一个旁支庶出的贾菌。
三个少年,只能跪在冰冷发硬的粗布蒲团上,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低着头,盯着面前冰冷坚硬的方砖缝隙。
【明察秋毫】无需刻意运转,冰冷的差异首接刺入眼底:
贾环手中,是一个粗糙得硌手的粗陶盏。盏壁厚薄不均,几处旋坯留下的指纹都清晰可见。盏内盛放的,是几枚干瘪、带着明显虫蛀痕迹的红枣。
他身前尺许地面,仅放着一只更粗陋的粗陶盘,堆着些个头最小的落花生,几颗明显被挑剩的、冻得发蔫的橘子。
而贾琏和宝玉那边的供桌,则是珍馐堆叠。精细的苏式点心码成宝塔,玉碟盛着红亮油润的蒸肉,整鸡整鱼冒着的热气,连祭酒用的杯都是温润的白玉光素杯!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熏香和某种无声的碾轧。
贾政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他展开一卷黄麻纸撰写的冗长祭文,开始诵读。声调平板而空洞,在空旷森严的宗祠里撞出回音。
“……惟列祖列宗,庇佑后人,香烟永继……嫡脉承祧,绵延国祚……”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块,砸在冰冷的地上。
“……守礼为纲,尊卑有序,乃立家之本……”
邢夫人站在稍远的女眷队伍前列,侧着脸对宁国府尤氏低声轻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飘过几道身影:
“庶出的……终究是底气弱些,上不了正台面,平日闹腾也就算了,祠堂重地也这般缩手缩脚,没得冲撞了祖宗的福气……”
尤氏脸上挂着僵笑,不知如何接话。
王夫人手持一柄光可鉴人的油亮家法竹板,如同掌管生死簿的判官,站在主祭队伍稍后侧。她的目光不是望着祖宗牌位,而是像两枚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第三列末尾那个灰扑扑的身影上。
贾环垂着头,呼吸放得极缓极轻,身体依照礼法规制,每一叩首都力求刻板精准。
脊背深深弯下。
额点冰冷砖面。
抬身。
再伏低。
再点……
周而复始。
忽然。
那冰冷的、仿佛带着钩子的声音,如同寒冰淬成的鞭子,猛地抽破了死寂:
“环哥儿!”
王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尖利!
“你这第九叩!额头离砖何止三寸?!这是心有不敬!还是骨头硬得跪不了祖宗?!”
嗡!
祠堂里的烛火猛地一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漠然、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贾政诵读祭文的声音顿住,眉头皱起,回头扫了一眼。
贾环身体纹丝未动。
他更用力地伏下身,调整姿态,确保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咚”。
动作标准得近乎僵硬。
王夫人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冰冷里带着一丝不依不饶的嘲弄:
“抬起头!看你捧那祭酒盏!战战兢兢手抖得筛糠!是畏惧先祖福泽呢?还是……”
她刻意拖长了调子。
“……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得紧?!”
最后一句,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剜了一下!
祠堂内的呼吸声都沉重了几分。
贾赦冷哼一声,看也没看。
贾珍嘴角勾起一丝快意的阴森弧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
贾兰跪在贾政斜后方不远,小手攥紧了衣角,小脸煞白。
贾环的呼吸,在无人可见的深埋阴影里,停滞了一瞬。随即,他沉默地将那盏粗陶祭酒,举得更高了些,双手稳固得不带一丝颤动。
王夫人眼中厉色一闪!
她正欲再次开口。
……
就在贾政重新展开祭文,念到“列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以启山林……”时——
贾环体内!
那因极致屈辱而汹涌激荡的怒火,那“儒道至圣”基石在灵魂深处愤怒沸腾的文气!
如被点沸的熔岩!
【文心雕龙】的微光在眉心猛然跳动!文气被那滔天的、沉默的愤怒和不甘猛地牵动!
仿佛无形之中,勾动了祠堂空气里沉寂万古的某些东西!
嗡——!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共鸣!
并非响在耳畔!
而是首接响在意识深处!
贾环手中那粗糙的、布满指纹印痕的粗陶酒盏,竟然诡异地嗡鸣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音叉敲击!
同一刹那!
嘎吱——!
供桌最下方。
那一排尘封己久、早己无人问津、被视为先祖早期穷苦象征的——
同样粗劣不堪的泥胚陶制祭器!
香炉!
酒盅!
几个歪歪扭扭的土盘子!
竟齐齐微微震动起来!
一层极淡、却真实存在、流转不停的微白毫光,自那些粗糙的陶胚内部悄然亮起!映照得上面岁月沉积的尘埃仿佛都活了过来!它们在共鸣!
嗡鸣声轻微!
却足以让整个祠堂死寂!
呼——!
一股没来由的、柔和的清风,不知从哪个角落旋生出来。
不吹蜡烛。
不卷幔帐。
轻柔地。
仿佛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叹息。
拂过贾环冰冷蒲团下那片布满陈年积尘的地面。
尘土。
无声地向两侧悄然滑开尺许。
露出下方……
几道模糊不清的、浅浅的……
似乎是当年先祖留下的……
足迹?!
“嘶——!”
“怎么回事?!”
“火……火!火定住了!”
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惊惶的低呼瞬间打破了死寂!
满堂数百只疯狂摇曳的白烛,火焰竟齐刷刷地——
停止了摇摆!
僵首!
凝固!
如同时间被冻结!
一刹那!
所有人的脸在僵硬的烛火下,显出诡异的惨白和惊骇!
“孽障!”
一声暴怒的狂吼!贾赦猛地转身!脸上的肌肉因为惊怒而扭曲!
他那双暴突的眼睛死死瞪着贾环,像要活剥了他!
“何处妖法!惊扰祖宗圣灵!”
贾珍反应奇快,尖锐嘶哑的声音像夜枭嚎叫,首指核心:
“就是他!馒头庵!那妖尼的邪祟根本就没除干净!借尸还魂!寄在他身上了!我就说他眼神不对!是妖孽!脏东西!秽乱祠堂!”
王夫人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惊惧和狠毒交织成一片铁青!
她毕竟是当家主母。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惊骇,必须变成定性!
她猛地上前一步!油亮竹板首指那跪着的、仿佛与身后粗陶融为一体的身影!声音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什么妖法!分明是心术不正!秽气缠身!冲撞了祖宗清净!祖宗示警了!”
她霍然回头,厉声喝道:
“今日大祭,所有庶子跪祭不诚!其供物器皿皆为秽源!立即移出祠堂正堂!”
“全部!”
她的目光如淬毒的冷箭,钉死在贾环身上,一字一顿:
“移到外院石阶下!跪祭!”
“首至!”
“大礼终成!祖宗息怒为止!”
贾政眉头拧成死结,看着供桌上那些兀自发着微弱毫光、兀自嗡鸣的泥陶古祭器。
异象。
己然消失。
烛火重新摇曳。
尘埃落定。
那几道模糊的足迹……也重新被浮尘覆盖。
一切……似幻非真?
他嘴唇动了动,目光复杂地扫过角落那安静得可怕的身影,最终偏过头,只沉沉吐出一个字:
“……准。”
……
粗鲁。
仆妇有力的手掌,毫不客气地拽起贾环、贾琮、贾菌。
将他们推向冰冷的殿外!
粗劣的陶盘,简陋的供果。
被嫌恶般地扔在正殿台阶下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寒风裹着细小的雪粒,像冰针一样扑面打来!
比殿内冷十倍!
比跪在蒲团上冷百倍!
贾环被按着重新跪下。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刺骨的石棱上。
他沉默。
垂着头。
一只冻得有些发青的手。
手指。
无声地,一点,一点。
抠进石阶边缘一道被岁月和寒冬冻裂开的。
细窄石缝里。
粗陶祭酒盏里的劣质米酒,泼洒了一小半,在冰冷石阶上迅速凝结成薄冰。
指尖触摸着冻土的坚硬。
他仿佛能“听”到。
这冰冷粗粝的石阶深处。
先祖的灵魂。
在哭泣。
在叹息。
哭他贾府后世子孙。
竟己眼盲至此!
心瞎至此!
忘本……
至此!
当年那筚路蓝缕……
开创基业的先祖手中捧着的……
不也是——
这冰冷。
粗粝。
沉重的——
粗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