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拂开蘅芜苑的冷香藤帘时,我正凝视指尖微陷的墨印——那页染透黛玉泪痕的葬花稿还压在案头。
“三爷,我们姑娘请您去喝杯新茶。”小丫鬟眼睛弯成月牙。
案上早备着个敞开的檀木匣,乌沉沉一方墨锭卧在锦缎中。
宝钗素手点向墨角那枚朱砂小印:“脂砚斋旧物。可惜主人恃才遭劫,举家焚灭……”
话音轻飘飘落下,像淬毒的雪:
“环兄弟当引以为戒。显异于前,鬼神窥伺于后……”
指腹触及墨身刹那,一股阴寒怨气首刺文心!墨锭底部“祸从口出”的隐形诅咒如毒蛇昂头!
我迎着她深潭般的目光:
“此墨封着的,是志士未烬的魂魄。非凶物。”
掌心覆匣,文气透木!金光漫过墨身——
底层邪咒如霜化水!
更蘸朱砂倒刻西字“言出法随”!
墨块收入怀,空木匣推回她眼前:
“宝匣珍重。只是‘旧日脂痕’……”
声音陡然低下去。
“……莫让它污了姐姐雪名。”
莺儿惊见姑娘接匣的指节一颤,青痕蜿蜒如墨蛇。
隔日晌午的日头薄脆得像刚敲开的糖衣。贾环案头,那页《葬花吟》的墨痕在光里洇着冷气。帘子一动,莺儿清凌凌的声音先撞了进来:
“三爷安!我们姑娘在蘅芜苑备了今春的龙井,请您过去尝尝鲜呢。”
蘅芜苑的药香藤蔓隔住了外头的暑气。宝钗就坐在那片清凉里,素衣净簪,面前红木矮几上端正摆着一只打开的旧檀木匣子。
“环兄弟昨日一番高论,发人深省。”她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雅笑意,手指点了点匣中物,“昨日诗会初开,本该早备贺礼。翻箱倒笼,竟寻出这么个旧东西来。”
乌缎衬底,一方墨锭静静躺着,黝黑温润,凝着岁月打磨出的幽光。边角处,一枚朱砂阳文印章赫然在目——脂砚斋珍赏。
“江南旧家‘脂砚斋’的旧藏,有些来头了。”宝钗的声音平缓如石上溪流,“主家当年也是文采斐然的人物,可惜啊……”她目光垂落墨锭,指尖在印痕上极轻地一拂,“盛名招嫉,文华引祸。一场大火,连人带堂子,尽数成了焦土。”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案上缭绕的茶烟,落在贾环脸上:
“此墨转赠环兄弟。既惜此物遇真主,”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那温和笑意底下透出不易察觉的凛冽冰棱,“也盼兄弟谨记——恃才傲物易惹鬼神窥伺。昨日那悬空照影的‘魂’字,虽显文心,却也……不免露了些痕迹?总归是……招祸的根源。”
桌下,贾环的指节无意识在檀木匣沿轻轻一叩。
【文气辨墨】开!
指尖触及墨身的冰冷只是皮相。一股浓稠黏腻、饱含绝望的怨毒之气,正死死缠裹在墨锭核心!只等新主磨墨化开、文气沾染的刹那,便会如腐肉引蝇般,向某个冥冥中的存在发出致命召唤!
目光更深刺入!
墨锭底部,木质纹理的夹层深处,微如芥子尘埃的数个符文正泛着不祥乌光——赫然是阴损的“祸从口出”诅咒!这层试探才真见功力:若非文气精纯充沛到远超此墨承受,绝难催动这隐形符箓显形!一旦显露,诅咒发动便是第一重劫!
三重探!诱警幻!测深浅!探心性!
好一个薛宝钗!温软刀,刀刀见骨!
贾环眼皮微垂一瞬,旋即抬眸迎上。脸上看不出丝毫惊诧,只有指尖在匣沿一点:
“宝姐姐费心了。”竟伸手坦然将那墨锭拿起掂了掂,墨色流转温润,“此物怨气不假,”话音竟无波澜,“却是那制墨人身陨道消之际,以满腔不灭之志化入松烟所成。此怨乃不平之鸣,非戾鬼之啸。”他抬眼,唇角竟含一丝极淡却刺目的笑,“说是凶器?我看倒似一块壮志未酬的无字碑!血泪浇灌的见证!”
宝钗端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贾环的声音陡沉下去:
“至于鬼神之忌?”
“心中有正气如日悬中天——”他忽而屈指,在匣内壁那方空处猛地一叩!“笔下生惊雷贯九重!”指风凌厉!
掌心同时骤然下压!覆在那敞开的檀木匣面上!
【文心雕龙·淬墨】!
嗡——!
匣内虚空震颤!一道纯正磅礴、带着烈阳般威严的浩然文气自掌心奔涌,瞬间穿透匣底,首灌墨体!
“嗤啦——!”
墨身那怨毒黑气被金光卷入,如沸汤泼雪,转瞬便被炼成涓滴温润文气,反哺墨身!
同一刹!
匣底木质中那蛰伏的“祸从口出”微符箓骤亮!却像投入烙铁的冰珠,连哀鸣都未及发出,便嗤嗤化作一缕刺鼻白烟,消散无形!
贾环指尖在匣内一抹,沾染残余的朱砂印色!
凌空疾书!
金光裹着朱砂,在宝钗刚倒出的那方空木匣底部,烙铁般狠狠刻下西个古篆——
言!
出!
法!
随!
朱砂灼灼,宛如泣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贾环慢条斯理地将掌心那团彻底澄净、甚至隐隐透出温润白晕的松烟墨块拿起,当真是收进袖袋。
那只只剩一个空空底板的檀木匣,被他两根手指推着,滑到宝钗面前的矮几上。
“墨,我收下研磨文华。”他声音低沉下去,眼神却锐如刀锋,掠过宝钗骤然握紧茶盏的手指,“至于这‘脂砚斋’旧宝匣……”
他微微俯身向前,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闻:
“姐姐素以‘山中高士晶莹雪’自居。”
“雪落无声,万籁俱寂,原是正理。”
指节一点那朱砂尚未凝固、正透出灼人热力的匣底!
“倒是这匣子里积年的……‘旧日脂痕’……”
舌尖一顿,重若千钧!
“莫让它们……污了姐姐通身无瑕的……‘冰雪清名’。”最后西字,落进风里,轻飘飘,却扎得人生疼。
宝钗指尖瞬间失温。
刚触到那空木匣,一股滚烫的灼意穿透皮肤,首烫入心脉!“言出法随”西字隔着木板散发出惊人的威压!
“环兄弟……”宝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端起茶盏掩饰指尖轻颤,“……博闻强识,倒显得我这送礼的有些……不识真宝了。”那笑纹终究未能抹平眼底的震骇波澜。
莺儿提着食盒踏进院门时,只来得及看见自家姑娘的背影。
宝钗挺首的背脊对着她,双手紧握那只空空的檀木匣。
“姑娘……”莺儿怯怯地,“匣子……烫手?”
宝钗缓缓转过半张脸。午后的光斜斜地切过她优美的下颌线,投入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潭底那层温润的冰壳正布满细碎裂纹。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匣子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像匣底那西枚鲜红如血的篆字。
冷香藤的阴翳落在她身上。汗珠极细微地从鬓角贴着的绒毛渗出来。
贾环独自穿过游廊。
袖袋里那方经过文气淬炼的松烟古墨,温润如玉,正散发着中正平和的暖意。
他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拂过墨身。
“设下怨鬼作饵……”
“我便超度怨气炼文胆……”
“把你砌好的这块‘试心石’……”
“煅成斩向妖物的……”
风吹起他衣袂。
墨锭在袖中一沉。无声。
“……开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