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指尖捻着玛瑙佛珠串上一颗冷硬珠子,语声轻得像窗边飘的尘:
“环儿养的那几丛竹子引了仙鹤来,山子野老先生当着老太太赞他‘文气养竹’,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她眼皮慢撩:“……只一点,他那点月例银子,够支应这体面么?”
赵姨娘眼珠顿时粘在佛珠串子上挪不开了。
“娘娘园子里一草一木金贵着!……不过——”珠串在指尖一顿,“后角门新送进百来盆‘万年青’抵货,赖大那……”
黄铜对牌“啪”地拍在几面:“提‘花肥’的对牌,给你了。”
王夫人声音掺了蛊:“‘肥’里夹些不显眼的细瘦‘竹子’,旁人,哪里分得清?”
省亲日子火烧眉毛。各院的丫鬟婆子小厮,脚跟不沾地在大观园新铺的石径上飞奔,空气绷得梆硬,一丝风都透不进。
王夫人屋里药气混着檀香。赵姨娘半个屁股挨在绣墩边,脖子伸得老长。
“娘娘省亲是多大的脸面!”王夫人指头捻着光滑的玛瑙珠子,眼皮都不抬,“园子里里外外,恨不得一片叶子都要描金。环儿……”
珠子“嗒”地一磕。
“……他出息了。竹子引了仙鹤,连山子野老先生在老太太跟前都赞了个‘文气养竹’。老太太眉开眼笑。”
赵姨娘脊背不自觉地挺首了一点点。
“只一样,”王夫人话音像把钝刀慢慢拉,“他那点月例银子,平日在学里笔墨人情都够紧巴,如今这些体面排场……可怎么支应?”她叹气,眼风刮过去,“当娘的不替他打算,谁还能替他想?”
赵姨娘心里的算盘珠子被这话一拨,噼啪急响起来:“太太明鉴!这孽障……”她赶紧改口,“环儿是不懂事!手散!多少银子都漏外人指缝里去了!那些竹子!仙鹤!难道……难道白养着不成?” 脸涨红了,眼里几乎烧出银锭子。
“浑说!”王夫人骤然提声,又压下去,指头点着那对牌,“娘娘园子里一草一木都沾着仙气!一根枯枝儿都动不得!不过嘛……”
她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毒蛇吐信:
“今日后角门刚进了一批抵债的‘万年青’盆景……”指尖敲敲那黄澄澄的对牌,“……赖大那头我己经打过招呼。盆子里头多一两株不显山不露水的细瘦‘杂竹’,谁盯着看?盆泥厚实着呢……”
她抬眼,定定看住赵姨娘烧红的眼睛:
“这提‘花肥’的对牌,给你了。事成……自有你的好处。”
赵姨娘手快过脑子,一把薅过那冰凉的铜牌,攥得死紧!手心滚烫!脑门上血脉突突首跳!
泼天的富贵就在那后角门外等着她!
后角门。
卸货板车横七竖八。几个赖大的心腹正往下抬大大小小裹着草绳的盆植。
赖大乜斜着眼,指着车尾几个不起眼的土陶盆:“喏,刚抬下的‘万年青’,仔细点入库!”眼风往边上一歪。
一个瘦高婆子抱着盆草草裹严的细竹,混在搬运人堆里往边上角门挪。
赵姨娘缩在墙边影子里,盯着那婆子怀里的东西,胸口擂鼓。
时机!
她低着头猛冲过去,劈手就夺!
“哎哟!”婆子吃痛,故意一松手!
哐当!
盆子摔在石板路上砸得稀碎!
几根青黄的细瘦竹可怜巴巴躺在泥水里!
“抓贼啊!!”赖大家的嗓子尖利得像铁铲刮锅底!
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粗壮婆子从西面角落扑出来,瞬间拧麻花似的把赵姨娘按在地上!
“天杀的烂心肝黑窝子!栽赃陷害老娘!”赵姨娘半边脸蹭着地上的土,破口大骂,唾沫混着灰土喷,“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老娘是谁!?环三爷的亲娘!拿我儿子院里的东西,天经地义!算哪门子偷?!”
“亲娘?!”赖大家的叉着腰,冷笑声能冻住三尺冰,“环三爷院子里那竹子引得仙鹤来仪!老太太亲口封的‘园中祥瑞’!你要偷祥瑞?拿去卖钱?!安什么心?!咒娘娘还是咒整个贾府?!”一顶泼天大帽带着千斤铁铐砸下来!
周围早聚了一圈圈黑压压的人头。扛粗活的工匠、各院探头探脑的丫鬟婆子、就连薛姨妈、邢夫人也“恰巧”闻声过来看看。
赵姨娘见人越多,越发泼了命挣扎:“烂了心肠的王八羔子!老娘撕了你的狗嘴!王善保家的!你娘家侄儿偷了二太太的嵌珠金镯子藏在……唔唔!”嘴被一只带着汗酸味的粗粝大手死死捂住!
“堵住她的嘴!”王夫人肃着脸,由周瑞家的扶着排开众人进来,声音寒气森森,“不知死活的东西!偷盗御园珍物在先,攀咬污蔑管事主母在后!给我掌嘴!”
执刑婆子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环儿!环儿!”赵姨娘死命挣开那手,哭嚎声裂帛,“快来救救娘啊!太太……太太要活活打死你的亲娘啊!”
众人目光刷地转向角门那头。
贾环正从园子深处快步走来,一路监工的泥尘还沾在袍角下摆。脸上没什么表情,像蒙了一层寒霜。
他根本没看地上泥猴般嚎哭的生母。目光先落在赖大脸上。
“总管,”声音平静得像在问天气,“今日库房收‘万年青’,入库单子拿来我看。”
赖大眼皮一跳,掏出单子递过去。
贾环目光扫过。“万年青三十盆,编号自甲字十三号至西十三号,无误。”指尖在“备注”一行划过,“夹带残损瘦竹三株?”他抬眼,问赖大。“‘瘦竹’,也归‘万年青’入册?”
赖大喉咙发紧:“这个……是抵债商号夹进来的……”
贾环点点头,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夫人,微微躬身:“太太明鉴。一,赖总管给姨娘的,是提‘花肥’的对牌。”他摊开手心,那枚黄铜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竹,归类为何‘肥’?二,库房登记有‘残损瘦竹’,既未入册,又未单独列管,如今在何处?”
周瑞家的急声抢白:“环三爷!证据确凿姨娘偷了园子竹子!您可不能绕开这死扣!”
贾环这才第一次真正看向赵姨娘。
那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
“姨娘。”
两个字,砸在地上。
“事到如今。”
“想要得人敬,先得自己立得住。”
“撒泼打滚攀诬他人,”声音陡然沉了八度,如金铁坠地,“徒惹鄙夷唾弃!”
“——还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