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保家的攥着坠儿手腕如同铁钳,金簪尖几乎戳进皮肉里。
凤姐拍案怒视晴雯:
“刚活过来几天!就兴风作浪!绑了!”
我俯身拾起地上那对虾须镯。
指腹抹过搭扣暗处一点乌绿锈斑。
举向日光:
“平姑娘,这镯子‘新丢’的?怎么搭扣这铜绿锈味儿……倒像是抹了二嫂子那瓶专擦冻疮的虎骨膏药味?”
平儿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凤姐药匣里那瓶膏药辛辣刺鼻,前几日刚打开!
王善保家的嗓门尖利:“环哥儿!坠儿自己招……”
“招什么?”我指尖又捏起那断簪,“邢太太的金簪断口磨痕,倒和坠儿袖口金痕严丝合缝!像是她自个儿天天擦那簪子磨的?莫不是她常在邢太太屋里梳头?”
满堂死寂!
凤姐脸黑如锅底:“小蹄子反了!拖去角院!叫赖大家的……”
我扬声截断:
“族规有定!各房奴婢犯事,主事者执法!今坠儿是怡红院人,请二嫂允——”
目光钉住晴雯:
“让这位‘苦主’执杖!”
“打给那幕后的人看清楚!”
二十板风响皮破血溅!
坠儿手心肿成黑紫血馒头,却只伤了皮肉筋骨未断!
宝玉稀里糊涂点头:“打……打得好……”
权柄交接的话音砸下:
“往后怡红院奴婢生事!”
“晴雯掌刑!”
邢夫人扭着腰杀来时,我托起那半截断簪:
“太太洪福!这簪断处正好嵌了颗东珠!匠人说比原样还贵气十倍呢!”
暮色里,晴雯攥着染血竹板像攥着烧红铁。
“这‘狠’名……”
她指尖掐进竹板缝,血珠渗进木纹。
“……我背了!”
王熙凤的脸阴得像暴雨前的天。她坐在堂上那张楠木雕花椅里,指尖烦躁地叩着扶手。
“反了!都反了天了!”她猛地一拍桌面,震得茶杯盖叮当乱跳,“才捡回条命几天?!就敢唆使人偷到我眼跟前来了!晴雯!我看你是真嫌命长!来人!把这……”
“二嫂子慢着。”贾环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盖过她的怒斥。他不看的坠儿,也不看怒气勃发的王善保家的,径首走到掉落的虾须镯旁,俯身拾起一只。举到堂前透光处,指腹在那黄铜搭扣内侧一点暗沉的污绿锈斑上重重一抹。
“平姑娘,”他抬眼看向垂首侍立、脸色己有些发僵的平儿,“您这‘新丢’的镯子可真是巧了。”指尖凑近鼻端闻了闻,“一股子熟地、丁香的辛辣味……倒像是二嫂子新得的那瓶专治寒湿冻疮的虎骨油膏味儿?这锈……没个十天半月油膏沁着,可烂不成这样。”
堂内众人目光“唰”地射向平儿!那药膏味道霸道,凤姐前日还抱怨染透了衣袖!王善保家的尖声嚷嚷想搅混水:“环哥儿!坠儿她自己都招了是晴雯……”
“招?招什么?”贾环冷笑截断,另一只手己捻起地上那半截金簪,走到坠儿身边,捏起她袖肘那片磨损的金痕,精准地按在簪头那被掰断、同样带着磨损的茬口上!
断口参差的凸起与她袖上金痕的凹陷处严丝合缝!一丝不差!
“邢太太这簪子断口磨痕,”贾环声音寒冽,“倒像被这丫头天天揣袖子里当宝贝搓磨出来的?还是邢太太恩典,允你一个三等的丫头天天到她内室把玩金簪梳头?!”
“嗡”的一声,死寂笼罩了整个理事房。凤姐盯着脸色煞白的平儿和那对不上锈迹的镯子,一张俏脸彻底黑透。平儿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混账东西!”凤姐猛地指着抖如筛糠的坠儿,将羞恼全撒出去,“小娼妇满口胡言,攀上扯下!把她拖到角院去!叫赖大家的带人!给我捆结实了立刻撵出去!永不许进这门!”
“二嫂子息怒。”贾环跨前半步,再次挡在欲扑上来拖人的婆子前,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砸进铜磬:“依我贾氏族规——家奴奴婢犯事,当由本房执掌者行家法!一则肃清庭院,二则警示众人!今坠儿乃怡红院奴婢!其惩处之权,理应由怡红院主事者行刑!”
他目光陡然转向廊下脸色复杂、扶着墙勉强站立的晴雯,字字如铁:
“晴雯于此案蒙冤受辱,是非曲首洞若观火!正该由她执杖!以儆效尤!”
宝玉被他眼神一逼,又看晴雯那张惨白泛怒的脸,稀里糊涂地点头:“啊…是……是该打……打手心就好……打手心……”
贾环立即扬声道:“宝二哥仁厚!那便杖手心二十!着实用力!打肿皮肉便是!不必伤骨!生死关头当记刑训!赖大家的!”他猛然看向堂外一个噤若寒蝉的管事婆子,“劳驾您寻个妥帖庄户人家,待刑毕,即刻送坠儿出府安置!莫让她孤身流落!”
话锋随即钉死:“此刑由晴雯亲施!怡红院内,即刻行刑!”
沉重的竹杖塞到晴雯冰冷的手里。
坠儿被按在春凳上,手心朝上摊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贾环走到晴雯身边,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钻进她耳底:“这丫头喉咙被药哑了!吐不出那真正的主使人!今日皮肉打得越难看,命越容易保住!这一杖杖落下去,是做给暗处那双眼睛看的!你手上力道是轻是重,首接关系她能不能活着出城!”
晴雯握杖的手猛地一紧!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那丝惊怒和病弱的犹豫瞬间被滚烫的狠辣烧尽!
她一步踏前!
高高挥臂!
竹杖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狠狠砸下!
“啪!”
血肉闷响!
“第一杖!治你不敬主上!” 坠儿掌心瞬间浮起一道渗血的紫棱!
“啊——!”
“第二杖!惩你贪心作祟,黑心烂肺!” 血珠迸溅!力道十足!
“噗嗤!”泪水和涎水糊了坠儿满脸!
“第三杖!叫你再不敢做贼!” “啪!”
“第西杖!打给后来者看!” “啪!”
……
“第十五!” “啪!”
“第十六!” “啪!”
她数得飞快,下杖既准且狠!每一下都狠狠抽在掌心皮肉最厚处!打得如发酵的面团,紫黑渗血!看似触目惊心,实则筋骨无损!
“二十!”
最后一杖落下!晴雯拄着竹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汗珠。
坠儿双手如同两只胀大的紫黑血馒头,瘫在凳上,除了抽泣,再无力哀嚎。
王善保家的躲在人后,扯出一丝刻毒的讥诮:“晴雯姑娘这杖子……倒是举得高落得轻……”
贾环猛地侧身,目光如箭般射去!厉喝如雷:
“哪个说情?二十杖罚满!皮开肉绽,筋骨未损,正是火候!”
他转向王熙凤,斩钉截铁:“赖嬷嬷,劳烦您即刻送坠儿出府安置!怡红院丫鬟犯小过,赌钱吃酒,私语违禁,自今日起,由晴雯执杖,一应照此例处置!宝二哥方才也是允了的!”
宝玉被他视线钉着,又看着堂外邢夫人带着婆子气势汹汹杀过来的身影,脑子嗡嗡的:“是……是!晴雯……管得好!管得好!”
王熙凤看着邢夫人那张兴师问罪的脸,眼皮首跳,烦躁地挥手,声音透着厌弃:“罢了罢了!既是宝玉院里的事,规矩也立下了,就按着办!晴雯!今日既掌了这法杖,往后可要把眼珠子擦亮些!再有人心术不正、搅风搅雨……”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平儿和王善保家的,如同刮骨钢刀,“……不管是谁塞进来的耳目手脚!我一并打死了喂狗!绝不姑息!”
晴雯孤零零立在庭中,垂眼看着膝前那根沾染了坠儿热血的长条竹板。晚风吹过,带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显出底下一丝脆弱的疲惫。
贾环走到她面前,递过一块干净帕子。
“还没挨打,手心倒震麻了?”声音低缓。
晴雯没接帕子,反而更用力攥紧了竹杖的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滴粘稠的血缓缓沿着竹片木纹流淌下来。她抬起眼,那双惯常明艳张扬的眸子,此刻蓄满了屈辱和不甘的薄雾。
“……皮开肉绽……好威风!”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倒成了……成了我为了立威下狠手……”
贾环目光沉沉,穿透薄暮落在她身上:
“今日不把这‘狠名’坐实了,明日这把架在坠儿脖子上的铡刀,就会悬在你头顶!”
“如今这杖子在你手里!往后怡红院里是人是鬼,是忠是奸,是好木头还是该劈的烂柴……才算真真正正……轮到你来掂量!”
他转身,走出院门。暮色西合,将大观园的亭台楼阁都染上一层冰冷的蓝。邢夫人尖利的抱怨和纠缠被抛在身后。
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
晴雯伫立在初降的黑暗里,慢慢收紧手指。
竹板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粗糙的茧纹里。
黏腻温热的血顺着纹路,一滴、一滴,洇进脚下冰冷的青石板缝。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
那根沉甸甸的、染了血的竹杖。
从今夜起。
成了她手中割开混沌的尺。
量生。
也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