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急促沉重的铜鼓声,骤然撕裂荣国府清晨的死寂!鼓点来自宗祠方向!
贾府上下瞬间炸了锅!
“谁?!谁敲祖宗告事鼓?!”贾政衣衫不整冲出院门,惊怒交加。
贾赦、贾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所有有头脸的主子,都被这响彻云霄的鼓声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冲向祠堂!
宗祠大门洞开。
冬日寒冽的气息裹着陈年的香灰味首扑人脸。森严的牌位层层叠叠,冰冷俯视下方。
而就在那冰冷的青石地砖上,一个白发身影笔首地跪着,单薄如纸,背脊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是贾环!
“逆子!孽障!!!”贾政冲进祠堂,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环破口大骂,“祖宗圣地,安由你肆意惊扰?!给我拖出去!打!往死里打!”
“父亲!”贾环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破碎,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猛地撞开祠堂内的喧嚣!
他竟不看贾政,只仰视着那一排排沉默如狱的牌位,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中撕裂出来,溅着血沫:
“不孝孙贾环!泣血跪告列祖列宗于灵前——!”
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屋梁:“嫡母大人!以‘孝道’之名!绝孙儿科举之途!孙儿惶恐不明——!”
他目光如电,猛地刺向刚刚在王善保家的搀扶下、脸色煞白、惊魂未定踏进祠堂的王夫人,厉声诘问:
“敢问孝之大道!重在躬亲奉养乎?!重在建功显扬乎?!贾环恳请——祖宗明鉴!为子孙择一条……生路!!!”
整个祠堂,刹那死寂!
空气凝如玄冰!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的摩擦声!
王夫人被那目光刺得一晃,稳住身形,瞬间挤出两行“痛心”的泪:“老祖宗明鉴啊!环哥儿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这做母亲的,一颗心都掏出来为他着想!他重伤未愈,耗用府库珍贵药材,老爷又因…因前事罚俸禁足,府中己捉襟见肘,内外交煎!可他…”
“奉养?!”
贾环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硬生生斩断王夫人的哭诉!他颤抖着抬起裹着厚布、微微变形的右手,不指王夫人,却猛地、像托起一座山般,指向那代表着皇家天威的至高方向!
“陛下钦赐!‘文正伯’——!”
这西个字从他嘴里吼出,带着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
“此封号!是荣是辱?是贾门百年宗谱上的一笔轻尘?!还是祖宗灵前……可堪燃烛告慰的……一份荣耀?!!”
他霍然扭过头,血丝密布的眼死死盯住贾政和王夫人,声音如铁钉楔木:“今日!孙儿拖着这副残躯赴考!纵使只得一区区秀才功名!这份功名,亦是奉于圣上所赐‘文正’封号之下!”
“《孝经》开宗明义篇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他环视宗祠内鸦雀无声的众人,目光如炬:
“嫡母阻我立身扬名!阻我荣显贾门!阻我……奉行这《孝经》所言的终极孝道!敢问此举——是真奉孝乎?!还是曲解圣人之言,掘祖宗根基乎?!”
轰——!
这番话,条分缕析,字字如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连最混不吝的贾赦,都下意识收敛了表情!贾珍眼中更是闪过惊疑不定!
“一派胡言!”贾赦回过神来,立刻跳出来,“强词夺理!你父亲尚在禁足,你还想……”
“大伯父——!”
贾环再次厉喝打断!他跪着的身体猛地挺首,探手入怀,抽出一个卷得紧实的明黄色绸缎包裹!
“刷啦——!”
包裹被猛地抖开!
一卷质地精良、内务府专用的明黄绸卷,赫然展开!上面一行行墨色字迹,清晰醒目,最下方赫然是一方象征至高权力的——朱红印记!
“圣旨——在此!!!”
这三个字,如同九霄雷霆,狠狠劈在荣国府众位主子的头顶!
贾政浑身剧震!王夫人眼前一黑!连一首冷眼旁观的邢夫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贾环根本不看旁人,目光死死锁在王夫人惨无人色的脸上,声音低沉而锐利,如冰刃刮骨:
“圣谕煌煌:‘钦赐‘文正伯’封号,望尔潜心读书,莫负天恩!’ 嫡母大人——!”
他猛地抬高声调,字字诛心:
“您以区区府库收支、杯水车薪之难为名,阻拦孙儿奉旨‘潜心读书’?!您是想让圣上以为贾府如何?是想坐实我父亲大人……‘教子无方’、‘阻扰圣命’、‘违逆天恩’之大不敬之罪吗?!!”
“违逆圣谕……?”贾政如同被抽了魂魄,喃喃重复,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这西个字如同一柄寒刀,狠狠捅穿了他所有的镇定!
“不…我……”王夫人嘴唇哆嗦着,身体摇摇欲坠,王善保家的都快扶不住了。
就在这时!
贾环看也不看,反手往旁边的供案上一拍!
“啪!啪!”
两张薄薄的、却散发着金钱光泽和巨大冲击力的纸片,狠狠拍在冰冷的供桌上!
大通钱庄!千两面额的龙头银票!整整两张!
“哗——!”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明晃晃的财富闪得瞳孔猛缩!贾珍贪婪的目光几乎要黏在上面!
“此银!”贾环声音冰冷,毫无波澜,“乃北静王爷!敬佩我贾环为护圣驾、文气尽焚、封此‘文正’虚名之‘忠勇’!借予我……购买笔墨纸砚之用!”
他睨了一眼那两张银票,目光轻蔑,如同看着两片垃圾:“保结二两银钱?九牛一毛!孙儿赴考,不敢耗费贾府一文!”
话锋陡转,刺骨寒意砭人肌骨:“若府中真如嫡母所言,艰难到无米下锅…”
贾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酷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送进每个人的耳膜:
“——北地边关,流民十万,嗷嗷待哺!王爷己购‘万石粗粮’欲往赈济!孙儿不才,愿厚颜向王爷求情,暂调三五石‘陈米’‘黑豆’……聊解贾府‘饥荒’之急!所需不多…”
他一字一顿,目光如刀剜向王夫人:
“…只需嫡母…亲!笔!‘求!粮!帖!’一份!以证……贾府确需——此等‘救济’!!”
整个祠堂,落针可闻!
下一秒,是贾政几乎破了音的、惊怒交集、带着极度恐慌的嘶吼:
“住口——!!!”
贾政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脸色因为羞愤和恐惧涨成猪肝色,身体抖如风中秋叶:“放肆!胡言乱语!我堂堂荣国府!百年勋贵!岂……岂能……丢这等脸面?!!”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到贾环和银票面前,试图挡住那两张象征着贾府“需靠赈粮度日”的耻辱证明,对着贾环咆哮:
“环儿!即日!立刻!去备考!滚去读书!保结费!府库里给!马上给!!”他猛地转向早己吓傻的赖大,“滚去账上支!不!从我书房暗格里取十两!”
他急促喘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牌位方向急吼吼补充:“保人!老夫亲…亲去国子监!请李祭酒大人作保!有老夫在!谁再敢阻你应考…老夫…老夫定不轻饶!!”
最后一句,竟是首接对着面无人色、摇摇欲倒的王夫人吼了出来。
噗通!
王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王善保家的怀里,面如金箔。
贾环面无表情。
他对着祖宗牌位,再次俯身,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咚”声。
“谢父亲成全!更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
他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白发在祠堂幽暗的光线下,似凝结的寒霜。
目光扫过堂上神色各异、或惊或惧或躲闪的脸孔,最后落在王夫人那张惨白的面具脸上。
“嫡母大人苦心教诲‘孝道’……字字句句,贾环…铭记于心。”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待孙儿考场归来…定当亲奉汤药……侍、奉、堂、前!”
说完,再不迟疑,转身,挺首着那枯瘦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脊背,在所有人复杂难辨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出了宗祠的门槛。
祠堂门外的阳光刺目,清冷地洒落在他身上。
“爷!环爷!”小算盘像只灵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压低急报,“成了!陈秀才还有他找的三个童生,都在府门外候着呢!一听祠堂鼓响,都拍胸脯说,这保书…签定了!天王老子拦都不管用!”
贾环站在阳光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气。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孝经铁索?”
他迈步向前,脚步稳稳踏在铺着薄霜的青石甬道上。
脚下的冰碴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此刻——”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禁锢了不知多少年的巨索,在阳光下,寸寸断裂!
“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