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腐鼠与黑面包
腐鼠的腥臊味儿,和黑面包那掺了木屑般的霉味儿,是林恩·影歌的清晨序曲。
他蜷缩在法师塔排污管道入口旁的阴影里,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冰冷的石壁透过单薄的麻布衣硌着骨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昨夜监工巴顿老爷火鞭留下的“问候”。左肩那道新伤,皮肉翻卷,在污浊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影歌!该死的懒骨头!滚起来干活!”
巴顿粗暴的咆哮如同炸雷,带着浓重的酒气,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一只沾满污泥和不明粘液的厚底皮靴狠狠踹在林恩腰侧。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秦晨的麻木。林恩闷哼一声,强忍着几乎要呕出来的冲动,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撑起身体。
“是,巴顿老爷。”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石头。
眼前的世界灰蒙蒙一片。巨大的法师塔如同冰冷的钢铁巨兽,狰狞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塔身流淌着暗沉的金属光泽,其上偶尔有复杂的魔法符文一闪而过,冰冷、遥远,拒人千里。塔基延伸出的无数粗大排污管道,如同巨兽排泄的孔道,正汩汩地流出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粘稠液体,五颜六色,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残渣,汇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污秽深渊。这就是“影沼”,法师塔的排泄场,也是林恩挣扎求生的牢笼。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酸腐、腥臭和魔力淤积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被魔法光辉彻底遗忘的角落。
“今天清理‘旧战场’的垃圾坑!太阳落山前弄不干净,晚饭就别想了!连你那份面包都喂狗!”巴顿肥胖油腻的脸凑近,唾沫星子喷在林恩脸上,浑浊的小眼睛里满是施虐的快意。他腰间的火鞭手柄微微发亮,鞭梢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旧战场”垃圾坑。林恩的心沉了下去。那是法师塔倾倒实验废料和战场残骸的地方,充斥着未散尽的诅咒、紊乱的魔力乱流和有毒的炼金残留。每一次清理,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昨天的鞭伤,就是试图清理一块疑似古代盔甲碎片时,被其中残留的怨念冲击,动作稍慢半拍换来的。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力气争辩。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眼底最后一丝不甘的微光彻底熄灭,顺从地走向堆放工具的角落。那里堆着锈迹斑斑的铁锹、边缘豁口的木桶,还有几副用粗劣皮革和木片勉强缝制的“防护手套”——戴上它们,最多只能防止手掌不被某些强酸瞬间蚀穿骨头。
“废物就是废物,”巴顿看着林恩佝偻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连最低级的‘清洁术’都学不会的魔力枯竭者,也只配跟这些垃圾打交道了。影歌家?呸!丢尽了法师血脉的脸!”刺耳的嘲笑声在通道里回荡,引来远处几个同样麻木的杂役麻木的一瞥,随即又低下头去,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计。在这里,怜悯是奢侈品,自身难保才是常态。
林恩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铁锹木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他扛起沉重的工具,走向那条通往“旧战场”垃圾坑的、更加污秽的支线管道。每一步,都踩在粘滑湿冷的淤泥里。
管道内部更加阴暗潮湿,壁上凝结着浑浊的油状物,滴落在头上、颈间,冰冷黏腻。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混杂着浓烈的血腥、腐烂和金属锈蚀的味道。脚下是深及小腿的粘稠污水,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一个巨大的、如同被陨石砸出的深坑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旧战场”垃圾坑。坑底堆积着小山般的废弃物:碎裂的、符文黯淡的魔法物品残骸;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有的还闪烁着危险的不稳定光芒;焦黑断裂的骨头,分不清是人还是魔兽;凝固着暗红或诡异蓝紫色污渍的破布;大量废弃的炼金器皿碎片,残留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令人头晕的气味。空气中,残留的魔力乱流如同无形的刀片,刮得人皮肤生疼,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金铁交鸣的幻音和绝望的嘶吼。
这就是他的“战场”。
林恩麻木地走下坑壁的斜坡,污水瞬间没过了大腿。冰冷的寒意首透骨髓。他开始机械地挥动铁锹,将那些散发着恶臭和危险气息的残骸铲进木桶。铁锹碰到一块半埋在污泥里的暗色金属板,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震得他手臂发麻。金属板上蚀刻着扭曲的符文,即使黯淡无光,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
他下意识地想绕开,动作却因疲惫和寒冷慢了一拍。一股微弱但极其阴冷的气息猛地从金属板残破的符文上溢出,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他的神经。
“呃啊!”林恩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针在脑子里搅动。身体失去平衡,他踉跄着向前扑倒,冰冷的污水瞬间灌入口鼻。
窒息感和刺骨的冰冷让他剧烈挣扎起来。双手在淤泥中胡乱抓挠,试图找到支撑点。
右手猛地按到一块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东西。
剧痛!
那东西的边缘像刀锋一样割开了他本就因劳作而布满伤口的手掌。温热的鲜血涌出,瞬间被冰冷的污水稀释。林恩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将那东西从淤泥里抓了出来。
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形状不规则,像是某种复杂机械上崩裂下来的一角。断口锋利如刃,其上覆盖着厚厚的污泥和暗绿色的铜锈,但隐约可见极其繁复、远超他理解能力的细微纹路在锈迹下蜿蜒。最刺眼的是,碎片表面,沾染着几滴早己凝固、却依旧呈现出诡异幽蓝色的…血渍。那蓝色如此纯粹,如此深邃,仿佛蕴藏着冻结灵魂的寒冷,与他手掌流出的鲜红形成诡异的对比。
林恩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碎片本身。它太“干净”了。在这充斥着混乱魔力、诅咒和污秽的垃圾坑里,这块沾着诡异蓝血的碎片,却像一块顽固的礁石,周围紊乱的魔力流在靠近它时,竟有微弱的、不易察觉的平复迹象。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这东西,或许能换一个不那么硬、不那么霉的黑面包?甚至…一小块真正的肉干?
饥饿像一头贪婪的野兽,瞬间吞噬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和疑虑。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坑顶方向,监工巴顿那肥胖的身影并未出现,只有远处模糊的咒骂声传来。
机会!
林恩毫不犹豫地将这块冰冷沉重的碎片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碎片边缘的锐利断口再次划破了他胸口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肉,那股奇异的、能稍稍抚平周围混乱魔力的感觉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他挣扎着爬起,胡乱用污水洗掉手上的血迹,忍着肩膀和手掌的剧痛,继续机械地挥动铁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和跌倒,只是因为太过疲惫。心跳如鼓点般敲击着肋骨,怀里那块冰冷沉重的碎片,成了他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丝未知重量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监工那令人厌恶的咆哮终于从坑顶传来:“收工了!废物们!动作快点!”
林恩几乎是拖着身体爬出垃圾坑的。疲惫像山一样压着他,肩膀和手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晚餐,依旧是那块坚硬如石、散发着霉味的黑面包,和一碗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浑浊菜汤。他缩在冰冷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其他人,用身体挡住所有可能的视线。
饥饿让他顾不上怀里的冰冷和胸口的刺痛。他狼吞虎咽地啃咬着黑面包,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冰冷坚硬的碎片硌在胸口,那被断口划破的皮肤处,传来一阵阵持续而怪异的灼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伤口往里钻,又像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在贪婪地汲取着他的体温,甚至…生命。
他强忍着不适,借着啃面包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块青铜碎片。借着角落里唯一一盏昏暗、摇曳的劣质魔法灯珠那点可怜的光线,他用沾着面包屑的手指,用力擦拭着碎片表面最厚的一处污垢。
污泥被抠掉一小块,露出了下面深沉的青铜底色。就在那底色之上,一道极其细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深邃规律的纹路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如同错觉。那纹路的轨迹,竟与他记忆中在法师塔走廊匆匆瞥过一眼的、某个高阶法师绘制空间法阵时的核心回路,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神韵!
林恩的手指猛地一颤,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再次用力擦拭,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就在这时——
“影歌!磨蹭什么!”巴顿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林恩浑身一僵,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被发现私藏垃圾坑的东西,尤其是这种看起来“不同寻常”的玩意儿,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鞭子!他猛地将碎片塞回怀里,动作因为慌乱而失了分寸。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
那块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竟在他慌乱塞入时,脱手滑落,不偏不倚,掉进了他因惊吓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冰冷、沉重、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腥气的异物感瞬间塞满了口腔。林恩瞳孔骤缩,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将它抠出来。
但巴顿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那双沾满污泥的厚底皮靴就在几步之外!
来不及了!
极致的恐惧压倒了生理上的恶心。林恩猛地一仰头,用尽全身力气,喉咙发出艰难而痛苦的吞咽声!
咕咚。
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锐利感的巨大硬物,伴随着一种仿佛要将食道生生撕裂的剧痛,强行挤过咽喉,重重地坠入了他的胃袋深处。
“咳!咳咳咳!”林恩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冷又硬又痛。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按在腹部,感觉那冰冷的异物清晰地卡在那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存在感。
“装什么死?”巴顿的靴子停在他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恶意,“赶紧吃完滚回你的狗窝!明天‘旧战场’的深度区域,归你了!再磨蹭,鞭子伺候!”他狞笑着,腰间的火鞭手柄再次泛起危险的红光。
林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死死咬着牙,不让一丝呻吟溢出。嘴里残留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味儿,胃里那块冰冷的异物沉甸甸的,像一颗坠入深渊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烧感。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巴顿肥胖的身躯,投向远处。法师塔冰冷庞大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塔身上流转的魔法光辉冰冷而遥远,如同嘲笑他这只在污泥里挣扎的蝼蚁。那些光芒,曾是他孩童时全部的憧憬与渴望。
魔力枯竭者…元素绝缘体…家族的耻辱…
冰冷的称谓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早己麻木的心。胃里的灼痛感似乎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流向西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苦与微弱暖意的麻痹感。
他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怀里的碎片消失了,沉入了胃腑深处,像一颗埋进冻土的、不知是毒药还是种子的异物。
暗无天日的囚笼依旧。但就在这具被所有人唾弃的躯壳深处,在那冰冷的、沉重的、带着诡异蓝血的异物周围,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变化,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第一缕霉菌,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深渊之底,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