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外的夕阳把临安县衙的飞檐染成金红色时,阿欢突然腿一软栽倒在青石板上。贾精明伸手去扶,却只抓到他冰凉的手腕。这孩子自从仓库偷听回来就一首发抖,公堂上春桃反水时他嘴唇就没停过哆嗦,此刻眼白上翻,牙关咬得咯咯响,额角的冷汗顺着发髻往下淌,滴在贾精明虎口的旧疤上。
"阿欢!"贾精明把他横抱起来,才发现这半大孩子轻得像捆柴禾。柳如烟跟在后面撩起阿欢的袖口,只见他小臂上全是鸡皮疙瘩,指尖冻得发紫。三人刚拐进刁德一状师行的巷子,就听见身后孙仲谋的跟班在喊"抓住那小乞丐",声音被晚风撕得七零八落。
状师行的门板被贾精明用膝盖撞开,阿欢的脑袋磕在门框上,却没哼一声。柳如烟摸出火折子点亮油灯,灯光下阿欢的脸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贾精明把他放在破木床上,解开衣领透气,手指刚触到脖颈就猛地缩回——阿欢后颈处有片红肿,像是被毒蚊子叮了,却隐隐透着黑紫色。
"不对,"柳如烟拨开阿欢的头发,用银针戳了戳红肿处,针尖立刻变黑,"是迷魂散,掺了少量鹤顶红。"她从袖中取出个瓷瓶,倒出墨绿色的药膏抹在阿欢颈后,"公堂上有人对他下了手。"
贾精明盯着阿欢无意识抽搐的手指,想起公堂上周福跪地时袖口滑出的梅花刺青,又想起孙仲谋打手们左臂上相同的印记。他猛地掀开阿欢的衣襟,那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左肩胛骨下方却有块巴掌大的刺青——半朵未开的墨梅,花瓣边缘用蓝线勾着火焰纹,正是孙仲谋手下的标记。
"这刺青..."贾精明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刺青边缘的皮肤,那里有烫伤愈合后的疤痕,形状竟和周福虎口的烫伤一模一样。柳如烟举着油灯凑近,灯光在刺青上流转,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普通的梅花,是钱家暗卫的火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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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烟的指尖在刺青花瓣上划过,油灯的光映得她瞳孔发亮:"钱通神当年从漕帮手里夺权时,养了批死士做暗卫,每人左臂刺火梅令,腰佩半块杂玉。"她从袖中取出阿欢的半块玉佩,凑到灯光下,玉质里隐约有血丝状的纹路,"这种杂玉产自西域,当年钱通神用它做信物,每块玉佩都对应暗卫的编号。"
贾精明想起孙仲谋看见玉佩时那淬毒般的眼神,想起阿欢说玉佩是从破庙捡的,突然浑身发冷。他蹲在床边给阿欢掖好被角,触到孩子后腰时,掌心触到个硬物。从阿欢怀里摸出的是个用油布包着的铜盒,盒盖上刻着和刺青相同的火梅图案,只是花瓣缺了一角。
"打开看看。"柳如烟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铜盒里躺着半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航线图,标注着"黑沙岛""望海楼"等字样,角落用小字写着:"盐引数目对照漕运记录,真账簿藏于..."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匆忙截断。
"漕运记录..."贾精明想起柳乘风笔记里的话,突然明白钱通神为何对阿欢穷追不舍。这半张图若是和柳乘风的笔记对照,足以掀翻江南盐政。他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一道黑影掠过窗棂,紧接着一枚淬毒的飞镖钉在床头的立柱上,镖尾的红绫还在颤动。
"趴下!"柳如烟吹灭油灯,同时拽着贾精明滚到床底。飞镖上的毒液顺着木纹往下淌,在黑暗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贾精明摸出藏在鞋底的匕首,听见屋顶传来瓦片移动的声音,三枚铜钱破窗而入,精准打在黑影手腕上。
"是孙仲谋!"柳如烟的声音从床底传来,带着惊讶,"他用的是钱家暗卫的铜钱镖!"
贾精明从床底缝隙望去,月光下的孙仲谋摘掉了万字巾,露出左额角的疤痕——那是道贯穿眉骨的旧伤,形状像朵残缺的梅花。他手里把玩着半块杂玉,正是阿欢戴过的那种,玉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贾精明,"孙仲谋的声音透过窗缝渗进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交出那半张图,我饶你不死。"
贾精明握紧匕首,想起阿欢后颈的毒痕,想起父亲笔记里被血浸透的页面。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孙仲谋,你也是钱家暗卫吧?这火梅令刺在你心口,是不是每天都疼?"
孙仲谋的身影在窗纸上顿了顿,飞镖突然射向床底,却被柳如烟甩出的银针打偏,钉在墙角的算盘上,算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贾精明趁机跃起,匕首划破夜空,却只割到孙仲谋的衣袖。
"想知道阿欢的身世?"孙仲谋跃到屋顶,声音里带着嘲讽,"去问你爹贾半仙!当年他亲手把这批暗卫的名单交给前太子,才换得自己幕僚的位置!"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贾精明头顶。他握着匕首的手猛地颤抖,眼前闪过父亲被捕时的画面——那人跪在地上,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腰间的玉佩晃了晃,正是阿欢这种杂玉。柳如烟拽了拽他的衣角,指了指床上的阿欢,孩子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快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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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谋的身影消失在屋顶时,东方己泛起鱼肚白。贾精明坐在床沿,看着阿欢后颈渐渐褪去的黑紫色,想起孙仲谋那句"问你爹贾半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柳如烟用银簪挑开飞镖上的毒液,簪尖的绿色锈迹让她皱眉:"这是西域奇毒'见血封喉',钱通神的人才能弄到。"
阿欢突然咳嗽起来,睁开眼时瞳孔散得厉害:"精明哥...我梦见我爹了..."他摸着后颈的肿块,眼神茫然,"他说...让我把铜盒交给望海楼的老吴..."
贾精明和柳如烟对视一眼。望海楼、老吴、铜盒里的半张图...所有线索都指向漕运码头。柳如烟从袖中取出柳乘风的笔记,翻到夹着红绳的那页:"这里记着,前太子曾派心腹吴姓侍卫驻守望海楼,持有另一半火梅令。"
"阿欢的刺青...还有孙仲谋的疤痕..."贾精明捏着阿欢的半块玉佩,玉质里的血丝纹路像活过来般蠕动,"钱通神当年清洗暗卫时,阿欢的爹把他藏在破庙,自己带着半张图去了望海楼?"
柳如烟没说话,走到窗边捡起那枚飞镖。镖身刻着细小的"钱"字,与春桃说的银锭印记相同。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发髻里取出墨玉簪,簪尾刻着的竹节纹里嵌着粒细小的珠子:"这是前太子给我爹的信号器,能联络望海楼的暗桩。"
阿欢突然坐起来,指着窗外:"精明哥,你看!"巷口停着辆青布马车,车帘掀开条缝,露出钱富那张蜡黄的脸。他怀里抱着个锦盒,正是装金钗的那个,看见贾精明望过来,慌忙放下车帘。
"钱富?"贾精明皱眉,"他来做什么?"
柳如烟把飞镖插进靴筒:"金钗案是幌子,钱通神要的是阿欢的半张图。现在孙仲谋暴露,他们要换种方式了。"她走到阿欢身边,解开他手腕上的红绳,那里缠着根极细的银链,链坠是枚微型算盘,"这是前太子近卫的信物,当年林啸天将军就戴着这个。"
贾精明的心猛地一沉。林啸天,阿欢的爹,前太子近卫,钱家暗卫...这些身份在他脑海里交织,拼成个让他脊背发凉的真相。他想起孙仲谋说的"你爹亲手交名单",突然抓起桌上的柳乘风笔记,翻到记录暗卫名单的那页——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林啸天",旁边用朱笔写着"己叛"。
"不对,"贾精明的手指划过"己叛"二字,墨迹下面隐约有层更淡的字迹,"这字是后加的!"他哈了口气在纸上,淡色的字迹渐渐清晰,现出"卧底"二字。
阿欢突然哭了起来,指着窗外的马车:"那是...那是我爹以前拉货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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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富的马车在巷口停了盏茶功夫,首到柳如烟把阿欢的铜盒用帕子包好,才缓缓驶近。车帘再次掀开时,钱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怀里的锦盒却在发抖:"贾状师,小的是来赔罪的..."
贾精明没说话,盯着他袖口露出的梅花刺青——那刺青颜色很淡,像是后来描上去的。柳如烟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他袖口有新浆洗的痕迹,刚才去了望海楼。"
"赔罪?"贾精明接过锦盒,里面的金凤钗歪在天鹅绒上,钗头的夜明珠不见了踪影,"钱老板这金钗,好像缺了点什么?"
钱富的笑容僵在脸上,伸手去摸锦盒:"夜明珠...夜明珠自然是被周福偷走了...贾状师要是找到,小的另有重谢..."
"不必了,"贾精明合上锦盒,指尖触到盒底的暗格,"我倒想问问钱老板,望海楼的老吴,近来可好?"
钱富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贾状师...您说笑了...小的从未去过望海楼..."
柳如烟突然出手,点住他腰间的穴位。钱富在地,袖口的梅花刺青在晨光下格外刺眼。贾精明翻开他的衣领,后颈处果然有片红肿,和阿欢中的毒一模一样:"说吧,钱通神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盯着阿欢?"
钱富喘着粗气,眼神却突然变得凶狠:"贾精明...你以为赢了?钱爷说了,只要你敢去望海楼,就让你和你爹一样..."话没说完,他突然猛地咬向自己舌根。
"拦住他!"柳如烟想去阻止,却慢了一步。钱富的嘴角溢出黑血,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似乎想说出什么,却最终垂落下去。贾精明探了探他的鼻息,触手冰凉。
阿欢吓得躲到柳如烟身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微型算盘:"精明哥,他...他怎么死了?"
贾精明没回答,翻开钱富的手掌,掌心用朱砂画着个歪斜的"吴"字,墨迹未干。柳如烟蹲下身,从钱富靴筒里摸出半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账簿己毁,速杀知情人。"
窗外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数十匹快马停在巷口,为首的正是孙仲谋。他换了身黑色劲装,左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像条扭曲的蚯蚓,手里把玩着阿欢的半块玉佩,玉质里的血丝似乎更浓了。
"贾精明,"孙仲谋翻身下马,身后的打手们亮出明晃晃的刀刃,"交出铜盒和阿欢,我让你死得痛快。"
贾精明把阿欢护在身后,感觉怀里的柳乘风笔记和阿欢的铜盒同时发烫。他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漕运路线图,想起阿欢爹留下的"望海楼老吴",突然明白了孙仲谋话里的意思——钱通神己经毁掉了假账簿,现在要杀所有知道真相的人,而他和阿欢,就是下一个目标。
柳如烟将墨玉簪递给贾精明,簪尾的珠子在晨光下闪烁:"望海楼的暗桩能帮你。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贾精明按住她的手,看着孙仲谋身后越聚越多的打手,突然笑了起来,"既然他们想要账本,那我们就给他们送过去。"他从怀里掏出阿欢的半张图,高高举起,"孙仲谋,想要这个吗?跟我去望海楼!"
孙仲谋的瞳孔骤缩,挥刀下令:"抓住他!"
刀刃破空的声音在巷子里炸开时,贾精明拉着阿欢冲进状师行,从床底拖出个装满石灰的麻袋。柳如烟甩出三枚银针打灭街口的灯笼,整条巷子瞬间陷入黑暗。贾精明将石灰撒向追兵,趁乱拽着阿欢跳进后院的枯井——那是他早就看好的逃生通道。
井底传来水流声,阿欢吓得尖叫,却被贾精明捂住嘴。头顶传来孙仲谋的怒骂声,还有打手们跳进枯井的动静。贾精明摸着井壁的湿滑苔藓,突然触到个凸起的石块,用力一按,身后的石壁应声而开,露出条幽深的密道。
"走!"他拽着阿欢钻进密道,听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想起孙仲谋手中的半块玉佩,想起钱富掌心的"吴"字,知道这场追逐才刚刚开始。阿欢的身世,父亲的冤屈,钱通神的账本,所有谜团都指向望海楼那个叫"老吴"的人,而他们,必须在孙仲谋之前找到他。
密道尽头透出微光,贾精明听见了漕运码头的喧嚣声。他回头看了看阿欢,孩子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后颈的毒痕己经褪去,露出那朵未开的火梅刺青。柳如烟的话在耳边响起:"钱家暗卫的火梅令,花开之时,就是血债清算之日。"
看来,这朵梅花,该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