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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一份烫金的请柬送到了沈家，落款是吴敬中与夫人梅姐，邀请沈静秋母女三日后过府“小聚，品茗叙旧”。措辞亲昵，如同世交长辈。
陈明淑捏着请柬，指尖冰凉，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是鸿门宴啊秋儿…咳咳…去不得…”
“妈，不去，更显得心虚。”沈静秋替母亲顺着气，眼神却异常冷静，“我去。您病着，他们总不能从床上把您拖去。” 她心中雪亮，吴敬中要的，无非是借她之口，再次向舅父传递那不容拒绝的“合作”信号。
三日后，沈静秋独自踏进了吴公馆。与站里办公室的冷硬不同，这里布置得极尽雅致奢华。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空气中浮动着雪茄气息。吴敬中穿着舒适的绸缎长衫，正悠然自得地用一方雪白丝帕擦拭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鼻烟壶。梅姐则是一身富丽的锦缎旗袍，热情地拉着沈静秋的手寒暄，嘘寒问暖，仿佛真是至亲。
“静秋啊，快坐快坐！你母亲身子可好些了？我这儿正好得了点上好的高丽参，回头让则成给你带回去！”吴敬中笑容和煦，放下鼻烟壶，亲自执起紫砂壶为沈静秋斟了一杯茶，茶汤金黄透亮，香气扑鼻。“尝尝，真正的狮峰龙井，戴老板前日刚让人捎来的。”
“谢站长，谢梅姨。家母病体沉疴，劳您二位挂心了。”沈静秋欠身致谢，姿态恭谨，浅啜一口，茶是好茶，却味同嚼蜡。
“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吴敬中摆摆手，语气推心置腹，“文柏兄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在站里做事稳妥，想必也是欣慰的。你母亲啊，就是心思太重。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大家都难。但越是难，越要抱团取暖，互通有无，你说是不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沈静秋，“就像你舅父柏年兄的‘瑞祥丰’，货是好货，可这南北通路不畅，卡在塘沽，一天天的损耗，看着都心疼。我那个不成器的内弟呢，手上正好管着几条跑南边的船，虽说不大，但胜在路子熟，关节通。若是两家能合作，瑞祥丰的货走他的船，价格嘛，绝对比市面公道，还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呷了口茶，“静秋啊，你是聪明孩子，有空不妨跟你舅父提一提。这年头，和气，才能生财啊。”
赤裸裸的利益捆绑！沈静秋只觉得那杯温热的茶像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颤。她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冷意：“站长美意，静秋一定转达舅父。只是生意上的事，舅父向来有自己的考量，静秋人微言轻，怕是……”
“诶，你可是沈家大小姐，文柏兄的掌上明珠，你舅父最疼你了，你的话，他总会多思量几分。”梅姐在一旁笑着打圆场，亲热地给沈静秋布了一块精致的点心，“再说了，这也是为了你们沈家好。你母亲那病，得用好药静养，花费可不小。这合作要是成了，你舅父生意顺遂，你们母女的日子，不也更宽心不是？”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沈静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梅姨说的是，明白。”
又虚与委蛇片刻，沈静秋借口母亲需人照顾，起身告辞。吴敬中并未强留，只让梅姐包好那盒高丽参，又“随意”提起：“哦，对了，则成在机要室那边好像有点事找你，关于一份旧档案的归属，你顺路过去一趟吧。”
机要室的门虚掩着。沈静秋敲了敲门。
“请进。”余则成温和的声音传来。
他正伏案看着一份电文，见沈静秋进来，摘下圆框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吞笑容：“沈小姐来了？坐，是站长让你过来的吧？稍等，我找一下那份文件。”他起身在身后的文件柜里翻找。
机要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余则成背对着她，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站里最近升级了一套新的侦听系统，德国货，灵敏度极高。据说啊，连隔壁房间压低声音说话，只要对着墙壁，都能收个八九不离十。”他抽出一份卷宗，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将卷宗递给沈静秋，“就是这份，三年前的‘乙字’级旧档，归档时有些模糊地带，站长让再确认一下该归‘甲’还是‘乙’。你拿回去看看，按规矩办就好。”
沈静秋接过卷宗，指尖冰凉。余则成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句关于侦听系统的话，只是上司对下属工作环境变更的寻常提醒。
“谢谢余副站长，我回去仔细核对。”沈静秋低声道，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新的侦听系统？对着墙壁说话都能听清？这是警告！吴敬中对她，对沈家，早己布下了天罗地网！舅父的电话，母亲的病榻私语，甚至她自己在房间里的一声叹息，都可能变成落在吴敬中案头的报告！
抱着那份无关紧要的旧卷宗走出机要室，沈静秋只觉得走廊里阴冷的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吴敬中的贪婪算计，余则成那看似无意却精准无比的“提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暮色西合。她没有首接回家，鬼使神差般，又走到了码头区。周伯的馄饨摊依旧支着，炉火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更加微弱。周伯看到她，脸上的愁苦更深了：“闺女，水生…水生他跟着几个工友，去南边…找活路了…这天津卫，待不下去了啊…”老人用脏污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沈静秋默然。水生的离开，是绝望下的逃亡。她看着浑浊汤锅里翻滚的馄饨，胃里一阵翻搅，毫无食欲。
“这位小姐，也对这市井小吃感兴趣？”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静秋侧头，只见油布棚下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位身穿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是照片里在旧书店门口与她“偶遇”的那位。他面容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上赫然是《社会学概论》。他对着沈静秋友善地笑了笑，目光坦荡。
沈静秋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保持平静：“天冷，喝碗热汤罢了。”
“是啊，天冷，人心更需一点暖意。”男子仿佛没察觉她的疏离，自顾自地感慨，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沈静秋听清，“就像这书里说的，社会结构失衡，底层民众求生无门，光靠一碗馄饨的暖意，终究解不了这世道的严寒。”他翻了一页书，似是无意地点了点其中一行，“您看，这里提到，真正的改变，往往始于对不公的清晰认知，和寻找新出路的勇气。”
沈静秋的心猛地一跳。清晰认知？新出路？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那男子。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映不出半点波澜，却又仿佛洞悉一切。他是在对她说吗？还是仅仅在读书自语？
“老顾，你又跟人掉书袋啦？”周伯端着碗过来，熟稔地跟那男子打招呼，“这位是沈小姐，心善着呢。”
“哦？沈小姐。”被称作“老顾”的男子微笑着对沈静秋颔首，“鄙姓顾，在附近中学胡乱教几本书。让您见笑了。”
沈静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她匆匆付了钱，甚至没喝一口汤，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馄饨摊。老顾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被吴敬中威逼和余则成警告搅得一片冰冷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夜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握住了领口下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母亲的体温和嘱托似乎还残留在上面。父亲照片里那灼灼的目光，与李涯在审讯室强光下冷硬的侧脸、吴敬中擦拭翡翠鼻烟壶时那深不可测的微笑、老顾镜片后平静的眼神、还有周伯浑浊老泪中映出的绝望…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
这乱世的棋局，她己被死死摁在棋盘上。顺从吴敬中，换取母亲和舅父的暂时平安，代价是灵魂永远沉入污浊的泥潭？还是……去寻找那条荆棘密布、却可能通往光明的“新出路”？玉扣的微凉紧贴着肌肤，像一枚沉重的砝码，压在她剧烈摇摆的天平上。而此刻，她甚至无法确定，那个叫“老顾”的人，究竟是引路的星火，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