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沈家小楼里,煎药的气味取代了往日的书卷淡香,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母亲陈明淑靠在床头,面色比窗外的铅灰天空还要苍白几分。自听闻那夜巷口冲突,又受了风寒,忧惧交加下,缠绵多日的低烧骤然转成了一场来势汹汹的肺炎。
“秋儿……”陈明淑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腕,声音有些发虚沙哑,“你舅父早间来电话瑞祥丰往南边发的两船棉纱在塘沽港被扣了,说是手续不全要彻查”她急促地咳了几声,浑浊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这节骨眼上…偏偏…咳咳…偏偏……”
沈静秋心如刀绞,轻轻拍抚着母亲单薄的背脊。她太清楚这“节骨眼”指的是什么——舅父陈柏年婉拒了吴敬中透过梅姐递来的、关于“入股”永丰货栈运输线的“好意”。塘沽港的刁难,不过是吴站长那只无形巨手,开始缓缓收拢的第一根手指。寒意比深秋的冷雨更甚,从她脚底蔓延至西肢百骸。这不再是警告,是无声的绞杀。
“妈,您别操心这些,”沈静秋将温热的药碗端到母亲唇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舅父生意场上这么多年,自有办法周旋。您只管安心养病,快点好起来。”
陈明淑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目光落在女儿领口下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上,那是沈文柏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女儿及笄时她亲手给戴上的。“这地方吃人啊”她喃喃着,冰凉的手指着玉扣,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暖意,“秋儿戴着它,平平安安的,别把命都赔给不值得的……”
“值得”二字,像一根针针,狠狠扎进沈静秋心里。父亲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土地啊,如今却仍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人忘了理想,正用最卑劣的手段,折磨着他的遗孀,威逼着他的女儿。口袋深处,那张粗糙的血书边缘,似乎又灼烫起来,无声控诉着同一个“党国”庇护下的永丰货栈和刘扒皮。
天津站行动队办公室,烟雾缭绕。李涯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己堆成了小山。他盯着桌上几张模糊的偷拍照——沈静秋在圣玛利亚图书馆借阅区翻阅书籍的侧影;她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在离周伯馄饨摊两个街口的一家旧书店门口“偶遇”,短暂交谈。照片是行动队外围眼线例行盯梢码头区时“顺手”拍到的,焦点虚浮,看不清那男子的具体样貌。
“查清楚这人。”李涯将书店门口那张照片推到副手面前,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听不出情绪,“书店背景,常客,尤其是和沈静秋接触这个。”
“是,队长。”副手拿起照片,迟疑了一下,“队长,沈小姐那边…要不要加派人手?毕竟她身份特殊,万一……”
“做好你的事。”李涯打断他,目光冷冽如刀锋,“她的安全,我自有分寸。” 挥退了副手,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拿起那张图书馆的照片,沈静秋低垂着头,脖颈纤细,一缕碎发垂在颊边,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籍。书名被她的手挡住,只隐约露出一个“哲”字。
哲?《大众哲学》?还是别的?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出来。他烦躁地将照片扣在桌上,用力捏了捏眉心。延安窑洞前,那些孩子清澈好奇的眼睛,教员们用沙土树枝教他们认字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里的歌声是亮的,口号是热的,人人脸上有种他从未在“国统区”见过的、近乎盲目的希望光辉。他承认,那种纯粹曾短暂地撼动过他冰封的心防。“希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念头在延河边的星光下,甚至在某个瞬间,与窑洞里传出的理想主义产生了可耻的共鸣。
为什么没有留下?
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尖锐地自问。
因为那理想的光环下,是截然不同的主义与道路。他李涯,是青浦特训班用“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铁律浇筑出来的利刃。他骨子里刻着对“异端邪说”的本能排斥。他亲眼见过那些被煽动起来的“觉醒者”如何狂热地砸碎他们认为旧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他奉为圭臬的秩序与传承。孩子们的“好日子”,若要用彻底的颠覆和无尽的斗争来换取,用摧毁他所认知的“国”来实现,那与摧毁他所守护的、即使己千疮百孔的“党国”根基有何区别?甚至更为可怕。信仰的壁垒根深蒂固,超越了单纯的民生愿景。他选择了回到他认为“正统”的阵营,哪怕它己腐朽不堪,他仍固执地相信,肃清内部的蛀虫,剔除敌方的渗透,这艘船还有修补、甚至中兴的可能。
“我运即国运”——这悲壮而自负的信念,是他对抗延安那宏大叙事的最后铠甲。他必须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努力,能扭转这江河日下的“国运”,能给孩子们挣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否则,他在延安的蛰伏,他手上沾染的同袍或无辜者的血,他此刻在这阴冷办公室里熬尽的灯油,都将失去最后的意义,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然而,此刻看着照片上沈静秋沉静的侧脸,再想到病榻上她母亲苍白的面容,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能对付看得见的敌人,却斩不断吴敬中那无处不在的利益蛛网。他救下周水生,与其说是对那个工人的怜悯,不如说是对自身无力改变这种系统性腐烂的愤怒宣泄,是对沈静秋那双沉静眼眸下可能流露失望的一种近乎恐慌的规避。这感觉陌生而危险,让他烦躁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