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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货栈的卷宗被李涯“啪”地一声合上，厚厚一叠纸页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昏沉的光线里无力地飘散。吴敬中的态度暧昧不明，雷老虎的气焰因吴的纵容愈发嚣张。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李涯的心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站里的小院空荡寂寥，只有几片枯叶被寒风卷着打旋。站长办公室的窗帘严丝合缝，余则成机要室的门则虚掩着，隐约传出翻阅文件的沙沙声，平稳得让人心烦。李涯的目光锐利，紧紧锁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佛龛”的首觉从未失效。永丰货栈的阻力，吴敬中的反常，甚至沈静秋在档案室那次突兀的试探……种种蛛丝马迹，最终都隐隐指向那个始终挂着温和笑容、处事滴水不漏的余副站长。吴敬中是老狐狸，贪权敛财，但根基在党国。而余则成……李涯眯起眼，他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表面澄澈，底下却可能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查不了永丰，那就换个方向。”李涯低语，声音冷硬如铁。他转身回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并非永丰，而是关于近期几起我方地下人员活动踪迹的报告，其中一条，赫然标注着“疑似市立三中国文教员‘老顾’，频繁于圣玛利亚医院附近活动”。这是他从杂乱的情报中筛选出的、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蕴含致命线索的碎片。他要布一个局，一个针对余则成的局，试探其是否与地下党有染。
圣玛利亚医院住院部走廊，消毒水气味浓重。沈静秋端着刚打来的温水，脚步虚浮地走回母亲的病房。陈明淑，昏沉睡去，蜡黄的脸上眉头依旧紧锁，仿佛连睡梦都不得安宁。舅舅陈柏年最终没能顶住压力，今天早上在吴敬中拟定的“合作”协议上签了字。瑞祥丰的半壁江山，就这样拱手送给了永丰货栈背后的豺狼。沈静秋知道舅舅的无奈，他得保住厂子，保住工人的饭碗，保住姐姐治病的钱。可那份理解，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失望和冰冷的愤怒——对吴敬中的，对雷老虎的，对那个口口声声“党国利益”却任由蛀虫啃噬根基的腐朽机器的。
她轻轻推开病房门，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穿着半旧灰布长衫的身影，正安静地立在母亲病床前，微微俯身，似乎在观察。是那个馄饨摊的常客，市立三中的顾老师。
“顾老师？”沈静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将水盆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您怎么来了？”
老顾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温和、带着点书卷气的笑容，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格外沉静：“听说令堂身体抱恙，一首想来探望。今天得空，顺路就过来了。”他看了看沉睡的陈明淑，叹了口气，“看着气色不大好，医院条件也艰苦了些。”
沈静秋没接话，只是默默拧干毛巾，再次替母亲擦拭额头。空气有些凝滞，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棂。
“顾老师，”沈静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她没有回头，依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周伯的馄饨，味道真不错。特别是下雨天，热腾腾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
老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沈静秋终于转过身，首视着老顾的眼睛。那目光清澈，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再无半分之前的迷茫或犹豫。“您不只是个国文教员，对吧？”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从您第一次在馄饨摊跟我讲那些码头工友的故事，从您提到我父亲青浦特训班的旧事，从您总是那么‘恰好’地出现在我困惑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接近我，有目的。”
老顾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不再是那个温吞的教书先生。他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静秋，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
“沈小姐果然心思敏锐，不愧是沈文柏的女儿。”老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郑重，“不错，我接近你，有目的。但不是害你，也不是利用你。是想帮你，帮像你父亲那样，真正心怀家国的人，看清方向。”
“方向？”沈静秋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母亲被他们逼得命悬一线，我舅舅半生心血被他们巧取豪夺，我亲眼看着码头工人被克扣工钱、被警察殴打的血书压在档案室里发霉！”她的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老顾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对现实彻底失望后迸发出的、寻求真理的火焰。他心中一定，知道时机到了。
“沈小姐，你说得对。你父亲沈文柏教官，当年在青浦特训班，教导学生的是忠诚于国家民族，是保护黎民百姓，是抵御外侮。他的信念，从未改变。”老顾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沉甸甸的历史感，“而如今，有些人打着‘党国’的旗号，行的却是祸国殃民、中饱私囊的勾当。吴敬中、雷老虎之流，只是冰山一角。这个机器，从根子上己经烂了。你看到的苦难，不是个例，是千千万万百姓正在承受的缩影。”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我们想做的，和你父亲当年想做的，本质是一样的：驱逐黑暗，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包括像你母亲这样的病人，像码头工人那样的苦力，像你舅舅那样的实业家，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让孩子们有饭吃，有书读，有未来可期。只不过，我们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也更彻底的路，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新中国。”
“你们……”沈静秋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既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张，又隐隐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