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仿佛不知疲倦,接连下了几天几夜,将整个天津城彻底裹进一层厚厚的、寂静无声的白色绒毯里。街道被深及小腿的积雪覆盖,昔日喧嚣的市声被彻底冻结,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卷起雪沫。城市交通几近瘫痪,人力车夫绝迹,偶尔有汽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蜗行。
天津站里,比往日更加清冷。走廊空旷,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和无处不在的寂静吸收,显得格外寥落。许多家远的职员告了假,坚守岗位的也大多缩在办公室里,守着炉火,尽量减少外出。行动队那边更是安静,李涯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像一座被冰雪封冻的堡垒。
圣玛利亚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被窗外凛冽的寒气冲淡了些。沈静秋仔细地为母亲陈明淑系好厚厚的棉袄扣子,又给她戴上厚厚的绒线帽,将一条宽大的羊毛围巾严严实实地围到下巴处,只露出母亲苍白而虚弱的面容。
“妈,我们回家吧。”沈静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和疲惫交织后的释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和调养,加上舅舅陈柏年不惜重金托人弄到的特效西药,陈明淑的病情终于暂时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医生终于松口,允许回家静养观察。
陈明淑微微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家的渴望和对未知路途的些许不安。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空洞。
沈静秋心头一紧,连忙轻轻拍抚母亲的后背。“没事的,妈,我们这就回去,家里暖和。”她嘴上安慰着,心底却涌起一股强烈的焦虑。
如何回家?
医院门口,风雪依旧肆虐。积雪深得几乎没过脚踝,路面湿滑异常。往日停在医院门口等客的人力车、黄包车,此刻踪影全无。偶尔有汽车驶过,也是行色匆匆,溅起高高的雪泥浆,没有一辆是空的。沈静秋扶着母亲站在冰冷的廊檐下,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她试图伸手去拦路过的车辆,但那些车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无奈地鸣笛示意无法停下。陈明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色更加难看。
“秋儿,要不再等等?”陈明淑的声音虚弱,带着喘息。
“妈,外面太冷了,您受不了的。”沈静秋心急如焚,看着母亲在寒风中愈发萎靡,眼眶发酸。她环顾西周,白茫茫一片,孤立无援的绝望感悄然滋生。舅舅的厂子也因大雪停工,人手车辆都抽调困难,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难道真要搀着病弱的母亲,一步步在没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回去?这简首是要母亲的命!
就在沈静秋几乎要被焦虑淹没时,一辆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破开风雪,缓缓停在了医院门口的路边。车身溅满了泥雪,但依旧能看出其公务用车的规整和冷硬气质。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的高大身影迈步下来。风雪立刻卷向他,但他身形稳如磐石。他反手关上车门,大步流星地朝廊檐下的沈静秋母女走来。风雪中,他颈间那条厚实的灰色羊毛围巾格外醒目——正是沈静秋之前送给他的那条。
是李涯。
他走到近前,帽檐和肩头己落了一层薄雪。他先是微笑对着病弱的陈明淑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尊重:“沈太太。” 然后,目光才转向一脸惊愕的沈静秋,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雪大路滑,我回站里,顺路送沈太太一程。”
他的目光很淡,掠过沈静秋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写满担忧的眼睛,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也没有任何解释他是如何“恰好”出现在这里的。
沈静秋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围着自己送的那条围巾,看着他风雪中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心头的焦虑和无助。她甚至忘了去想他为何会知道她们今日出院,也忘了去质疑这“顺路”是否合理。
“谢谢李队长!”沈静秋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母亲,“妈,我们有车坐了,李队长送我们。”
陈明淑虚弱地看了李涯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李涯没再多言,侧身一步,拉开了后排的车门,用手臂虚挡了一下车门框上方,防止碰头。沈静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先将母亲扶进温暖的车厢坐好,自己才跟着坐了进去,紧挨着母亲。
李涯关好车门,绕到驾驶座,开门,坐进。他摘下手套,动作利落地发动了引擎。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迅速驱散了母女俩身上的寒气。
车子平稳地驶离医院门口,汇入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到车辙的街道。速度很慢,车轮碾压着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车身微微摇晃。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暖气口送风的细微声响,以及陈明淑因为疲惫和暖气熏蒸而渐渐平缓下来的、微弱的呼吸声。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沈静秋坐在副驾驶的后排,目光落在前座。她能看到李涯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看到他专注盯着前方路况的侧脸。窗外的雪光映照着他冷硬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被灰色围巾衬得愈发深邃的下颌线。
他开得很稳,全神贯注地应对着湿滑难行的路面,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任务。
沈静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透过驾驶座和后视镜之间狭窄的缝隙,偷偷望向后视镜。镜中,恰好能捕捉到李涯小半边专注开车的侧脸。他的眼神锐利而沉稳,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评估每一处积雪下的路况。风雪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如同风雪中沉默的雕像,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可靠感。
李涯似乎察觉到了那缕细微的、来自后方的目光。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但他依旧目不斜视,仿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前方白茫茫的道路上,只是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车子在寂静和风雪中缓慢前行。窗外玉树琼枝,只剩下单调的引擎声和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沈静秋的心跳,在这片寂静的暖意中,却渐渐清晰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