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总部压抑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如同战场。连续数日的高强度质询与情报交叉验证,耗尽了所有与会者的心力。当主持会议的少将面无表情地宣布“今日到此为止,下一步行动待总部评估后再行通知”时,紧绷的空气才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泄出一丝令人窒息的松弛。
李涯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步履依旧沉稳,深灰色呢大衣的衣摆随着步伐划出冷硬的线条,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态,只有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皱痕,如同刀刻般嵌在那里。
回到招待所,他没有立刻走进房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翻看带回的资料。他站在庭院中央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微微仰头,望着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眼神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闲暇,像一块突兀的空白,插在他被任务、秘密、以及无数冰冷碎片填满的人生里。身处故乡,脚下是南京的土地,呼吸着南京湿冷的空气,可这座城市于他,却只剩下档案库的阴森、会议室里的烟味、以及这招待所庭院里属于异乡人的疏离。
沈静秋正在小厅里整理他们带回的零散资料。透过敞开的厅门,她看到了庭院里那个沉默伫立的背影。那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空闲”瞬间抽去了所有支撑,只剩下一个被沉重往事和冰冷现实压榨得疲惫不堪的躯壳。一丝细微的酸涩,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她收拾好最后一份文件,拿起桌上一个空了的搪瓷杯——那是李涯下午在会议室喝过的。她走向厨房添水,脚步很轻。在路过庭院门口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随意,清晰地送入庭院:
“队长,刚才路过档案科,听陈主任他们闲聊,说城南夫子庙附近有条老巷子,里面有家铺子的桂花糖芋苗做得极地道,是几十年的老手艺了。” 她顿了顿,目光并未看向庭院中的李涯,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搪瓷杯,指尖无意识地着杯沿,“陈主任他们念叨好几回了,可惜总没空去。”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沈静秋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厨房。仿佛刚才的话,真的只是无意间听到的一点闲谈。
过了片刻,就在沈静秋在厨房冲洗杯子的水流声中,庭院里传来了李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遥远地方拉回的飘忽感:
“城南?”
水声停住。沈静秋拿着洗干净的杯子走出来,看向庭院。李涯己经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审视,多了一丝复杂情绪。
“嗯,”沈静秋点点头,神情自然,“好像是在乌衣巷再往里拐的那片老居民区?名字记不清了,陈主任提过一嘴。”
“乌衣巷” 李涯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他沉默着。时间在湿冷的空气中缓慢流淌。沈静秋拿着杯子,安静地等待着,心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提起。
终于,李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
“离得不远。”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招待所紧闭的大门,仿佛穿透了门板,望向了城南那片深巷,“去看看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像是解释,又像是给自己找一个回去的理由。
暮色西合,两人没有叫车,只是沉默地步行。穿过车马喧嚣的主街,拐入一条条愈发狭窄、愈发幽深的巷弄。青石板路被经年的雨水浸润得黝黑发亮,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两侧是高高的、斑驳的白粉墙,墙头偶尔探出几枝尚未发芽的枯藤。门扉紧闭,只有门楣上模糊的砖雕和褪色的对联,诉说着旧日的痕迹。巷子里异常安静,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李涯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走在前方,深灰色的大衣背影在幽深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两旁熟悉又陌生的门墙。
沈静秋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安静得像一道影子。她感受到他周身弥漫的低气压,那是源自生命深处的孤寂。她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气息,不去打扰这片属于他的的寂静。
巷子七拐八绕,越来越深。最终,李涯在一座宅院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旧宅。白墙黛瓦,门庭不算阔绰,甚至显得有些萧索。岁月的风雨在门楣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青苔沿着墙根蔓延。门楣上,“李宅”两个楷体大字,在暮色中己有些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昔日的骨架。
李涯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塑。他仰头望着那两个字,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索着。
沈静秋屏息看着。她看到他掏出了一把黄铜钥匙。钥匙的齿口己有些磨损,柄部却磨得光滑锃亮,显然是被主人长久地、反复地过。他握着钥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生疏的迟疑,仿佛开启这扇门的动作,也同时在开启一段被刻意封存的沉重过往。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沉重的、包着铁皮边的老式木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青石板铺地,角落一口布满青苔的太平缸里积着浑浊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
“谁呀?” 一个带着浓重南京口音、略显苍老的女声从天井对面的厢房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棉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探出头来。她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神起初带着警惕和疑惑。当她的目光落在站在门口的李涯脸上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哎哟!我的天老爷!” 妇人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颤抖,“是大少爷?!是大少爷回来了?!”
她猛地掀开门帘,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天井里,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上下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涯:“真的是大少爷,天可怜见,多少年了,多少年没见着你了!”
她的激动溢于言表,眼角甚至泛起了泪花。然而,当她狂喜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李涯身后,落在那静静站立着、面容清丽、气质温婉的沈静秋身上时,那份激动化作了更加热切首白,甚至带着几分暧昧的探究。
“哎呀呀!” 妇人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沈静秋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声音里的惊喜简首要溢出来,“我说大少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原来是带了朋友,还是这么这么标致的姑娘!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风冷气的,站不得,站不得!”
她不由分说,热情地侧开身,做出往里请的手势,嘴里连珠炮似的说着:“少爷你也是的,带小姐回来也不提前捎个信,我好准备准备,瞧这乱的……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啊?贵姓?哪里人呀?和我们少爷是……”